# 狼与宝石之海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轻书架×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linpop 录入:会灰的鸟弹 若能化作飞鸟凌空俯瞰,想必是有如一团团长在金棕地毯中的蕈丛──兴于内陆交易的萨罗尼亚,就是这样的城镇。 从前,一个流浪教士来到当初邻近农村只用来贸易产品的空地上筑起礼拜堂,在这个周围缺少教堂的地区吸引了不少人流,商人也闻风而至,兴市、设栈、铺路,发展成城镇。 如今萨罗尼亚已成为每年有两次大市集闻名的大城,今年的秋季大市集也是热闹滚滚。 不过这金玉其外的大市集其实藏了个严重问题而摇摇欲坠,甚至有人因此遭受牢狱之灾。 而这个人人喊苦的问题,却被一名路过的旅人两三下解决了。那几如魔法的俐落手法,甚至足以在城史中记上一笔。 一对不寻常的旅人夫妻,来到了人心惶惶的萨罗尼亚──那段记录是这样起头的。 丈夫自称过去只是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在来到萨罗尼亚之前曾解开魔山之谜,还说服德堡商行开了高价买下。而这位高明的前旅行商人甚至一枚铜币也没花,就解决了萨罗尼亚全城积累已久的恶债问题。 不过这位慧眼独具的稀世英雄,似乎在年轻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在萨罗尼亚不时有人见到他被妻子拉著走的样子。 不用几天,说不定那些经商秘诀都是来自妻子的流言就传开了。兴许是因为妻子外貌年轻却气度不凡所致。 她是一个有著亚麻色头发、琥珀色眼睛,言语措辞颇有古风,深沉却又惹人怜爱的少女。 且喝起酒来十分豪爽,胆敢挑战她的大男人无不败于石榴裙下,也难怪她能将那位前旅行商人管得服服贴贴了。 这两人在早秋时节来到萨罗尼亚,漂亮地解决了问题之后,便恩恩爱爱地在城里享受起他们的旅程。愿主保佑── 赫萝读完萨罗尼亚最新一笔大事记的草稿,得意得鼻孔都涨大了。 同样在一旁追著字句跑的罗伦斯只能哭笑不得地说: 「怎么我的篇幅还比你少啊?」 「咱可是贤狼赫萝耶。写这个的人很懂嘛。」 赫萝虽有年轻少女的外表,实际上却是头上有对三角形大兽耳,腰间长了条毛茸茸尾巴,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从前她受人奉为神祇,的确不是罗伦斯这区区一个温泉旅馆老板可以抗衡,但得意的她怎么看都是一个少女。 赫萝近来热衷于将日常琐事写成日记,而自己的记录和别人的记录似乎是差得远了。 「不知道能不能也画成画喔?」 大概是港都阿蒂夫的壁画那件事,让她食髓知味了。 「人家再怎么画都画不出你的美啦。」 赫萝听了乐了一下,紧接著发现罗伦斯在打马虎眼而噘起小嘴。 两人谁也不说话地对视片刻,最后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们把草稿还回去,顺便吃顿饭吧。」 「嗯,偶尔吃点鱼也不错。」 赫萝是在阿蒂夫爱上了鲜鱼的滋味。 罗伦斯想掂掂钱包的重量,却发现赫萝手伸了过来。 抓住那只手,赫萝跟著发自内心地笑。 见到这笑容,罗伦斯只有认输的份。 真的跟大事记写的一样呢。罗伦斯心中暗笑,一起离开旅舍房间。 罗伦斯和赫萝前往教堂归还草稿时,正好午间礼拜刚结束。人们涌出大门,几个商人认出罗伦斯而脱帽致意。成为知名人物的感觉让罗伦斯颇难为情,身旁的赫萝倒是挺高了胸膛。 她很想说「汝这大笨驴还不是沾咱的光」吧。 「哎呀,罗伦斯先生。」 「午安啊,艾莉莎。」 一进教堂,两人就遇上盘发的女祭司,她怀里圣经很重的样子。 那是罗伦斯刚邂逅赫萝不久,替她寻乡的途中认识的老友。 关系密切到与赫萝结婚时也请了她来见证,加上她直言不讳的个性,成了接在赫萝之后第二个让罗伦斯抬不起头的女人。 「我是来还大事记草稿的。真的是愈看愈害羞。」 「你这是当之无愧,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呢。」 不花一枚铜币就解决了整座城的债权问题,听起来的确很像魔法,但只要将死结一个个解开,就能发现其实没有神奇到哪去。 罗伦斯交出手中那叠大事记草稿,艾莉莎像是其中仍有所奥秘般小心接下。 「相比之下,之后你帮他们处理那些事还比较辛苦吧?」 成功化解债务问题后,罗伦斯当然会猜想其他部分是不是也适用同样手法。不过「债」是个比较负面的字眼,这又得解开人与人之间的连锁,便以萨罗尼亚教堂为号召来处理。这时候能依靠的,就是计算与文书能力都强,同时又够虔诚的艾莉莎了。 「认真起来三天就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蜂蜜金的炯炯眼眸不像是在逞强。 罗伦斯低头表示敬佩时,艾莉莎接著说: 「对了对了,今天早上有辆货马车送来一个有趣的东西,我打算交给你们。」 在后面打呵欠的赫萝被这话勾起兴趣,可是艾莉莎拿出的却是跟那本厚重圣经抱在一起的小簿子。 「这是黎明枢机的俗文圣经译本抄本,我觉得他翻得真的很好。」 就只有「黎明枢机」几个字的口吻特别戏谑。 以有趣形容与圣经相关的簿子,并不是因为她是为信仰献上一切的圣职人员。 这个黎明枢机,其实是民间给罗伦斯熟知的青年寇尔封的称号,如今已是无人不晓。 艾莉莎曾在寇尔小时候带过他一段时间,从餐桌礼仪开始无所不教,也是他人生导师之一。现在见到寇尔这么出名,心中除了感慨之外,想必也觉得有点好笑吧。 对罗伦斯来说,得知从前在旅途上收留的少年如今成了个大人物,骄傲当中也有点男性地位被比下去的感觉。 五味杂陈地接下簿子后,赫萝从旁探头过来,大声吸吸鼻子说: 「怎么,不是那家伙寄来的啊?」 「是啊。我也跟出入这座城的商人打听过他们的消息……可是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有人说是在某某城见过他们,有人说他们在某地方和缺德教堂抗战,甚至说他们在圣人山上进行信仰答辩什么的,简直像大家爱怎么掰就怎么掰的传说人物那样。太出名真是有好有坏。」 青年寇尔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和信仰,毅然告别了温泉乡纽希拉。 一转眼,他已经投身于一场激起社会动荡的大冒险之中。而罗伦斯亟欲知道他的下落,不是担心其安危,而是出于另一个非常强烈的动机。 「所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说现在既然有这种东西,就表示他又在躲在房间里啃洋葱赶瞌睡虫呗。」 赫萝拿走簿子挥了挥地说: 「是不是能看见那头在他旁边喊无聊的大笨驴啦?」 赫萝的贼笑让罗伦斯噘起了嘴。 见到他这模样,艾莉莎也轻笑著说: 「现在人家都叫她圣女缪里喔。说她总是面带笑容,和太阳一样散播慈悲呢。」 罗伦斯闻言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会挂念他们的行踪,不仅是因为他把寇尔当亲生儿子看待,最大的原因在于和他一起下山游历的独生女缪里。 (插图009) 尽管他们中途不时会捎信回来,但间隔愈来愈长,最近更是直接断了音讯,让人担忧他们是不是出事了。而这个担忧,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怕他们在旅途中遭遇危难。 另一方面是怕他们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出现巨大转变。 「这头大笨驴到现在还不死心。」 「虽然我们家三个都是男孩子,如果他们说要跟太太搬到遥远的城镇去,我还是多少会有点不舍吧。」 「没什么好不舍的呗。这样汝等出外旅行就多了照应,还能请他们送点当地好吃的东西过来呀。」 「这样说来好像也不错。」 拘谨朴实的艾莉莎,与粗枝大叶的老狼赫萝看法大多对立,但在这类话题上倒是很聊得来。 「汝啊,好了呗,快给咱清醒一点。咱可是身负重责大任,要给收市庆典作准备吶。」 赫萝拿簿子拍拍罗伦斯的背。 「准备?……你只是想去喝酒吧。」 「大笨驴。这城里没人比咱更能喝,所以庆典上要送给大家喝的酒,就非得让咱来选不可了。」 这的确是庆典的准备工作之一,总是劝人节制的艾莉莎在这时节也不会多费唇舌。 「听说他们每年都会为了选哪家酒窖吵个没完,今年让赫萝小姐来挑,是能省下不少时间没错啦。」 「听到了呗。」 赫萝骄傲地高抬下巴,罗伦斯只能和艾莉莎一起叹气。 「那不是平常那些葡萄酒,都是麦子酿的蒸馏酒,小心别喝多喽。」 「大笨驴,咱哪有喝多的时候?」 对于敢在教堂大剌剌说这种话的赫萝,罗伦斯和艾莉莎的唠叨怎么起得了作用呢。 「要拿什么下酒好吶?烟大到会咳嗽的熏肉很不错……可是蜂蜜甜点这类也让人放不下啊。」 赫萝显得很兴奋,从衣服底下安分不了的尾巴就看得出来。 「汝啊,走了。」 「好好好。艾莉莎小姐,我们告辞了。」 「晚点见。」 看著罗伦斯被牵手拉走,艾莉莎脸上泛起不敢恭维却又有些羡慕的苦笑。 一段时间后。 罗伦斯背著笑呵呵地醉倒的赫萝回到旅舍。 萨罗尼亚在春秋两季各开一次大市集,对商人的吸引力是无远弗届。 尤其秋季大市集闭幕时还会举办大庆典,感谢丰收与祈求明年风调雨顺,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商机。 罗伦斯曾为旅行商人,当然参加过许多地方的庆典。然而当时他满脑子都只是想趁热闹抬高价格多削一笔,没有什么玩到。那是一段总是看著脚边,盘算著尽可能多走一步,比其他商人早点赶到下个城镇的生活。 如此匆忙的步调,是在有赫萝作伴以后才缓下来。 从这时起,他才渐渐开始欣赏过去从未注意过的景色,开始品味过去忽略的氛围。 庆典的准备工作也是其一。牵起赫萝的手,让他明白人们真正期待的原来是庆典这一部分。 「这里有好多种小麦,真是个好地方喔。」 在宿醉总算退去的傍晚,没学乖的赫萝坐在旅舍门口的露天桌位拿著酒杯这么说。 不过那是低酒精的水果酒,她又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还是有在反省的样子。 「城里的人大概是无债一身轻,我东西卖得顺利极了。」 「喔?就是货马车上那堆臭东西吗。」 都成了这座城的大英雄,岂有不好好利用这名声的道理,罗伦斯一口气就把出门之际从纽希拉带来的一整车硫磺粉卖了一半。听说有人想趁著庆典的欢乐气氛挖洞灌热水泡临时温泉,相信还能再多卖几成。 「实在是没话说吶。」 赫萝说完闭上眼睛,让傍晚微凉的风拨弄她的浏海,很舒服的样子。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小段时间,在庆典将近的日子,城镇入夜也静不下来。祈祷在白天睡了个饱的赫萝不要又喝多时,旅舍老板拿了点食物和热汤过来。 「嗯,昨天喝得有点多,现在吃这个正合适啊。」 这么说之后,赫萝享受地喝起鲜菇蔬菜汤。 「话说回来,咱还是有一个遗憾。」 「嗯?」 赫萝放下汤碗,摇啊摇地抓起烤沙丁鱼从头咬一口。 「如果不是鲱鱼就好喽。这座城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好吃的河鱼才对呀。」 鲱鱼是多到人们戏称拿剑往海里一刺就刺出好几条的东西,无论如何内陆的地方,餐桌上都少不了它。而且价格低廉,很容易一吃就是一整个冬天,就算不像赫萝对吃那么讲究也会看了就皱眉。 河鱼就不同了。河面黑压压一整片都是鱼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且产地大多远离多得是盐能防腐的海边,难以广泛流通。当地的鲜鱼,几乎只有在当地才吃得到。 「我是有去旁边那条河看过啦,感觉不像鱼很多的样子。而且人家不是常说无论离海多远,月亮和鲱鱼都会跟著你吗。不过这是沙丁鱼就是了。」 罗伦斯也咬一口沙丁鱼,酥香的苦味在嘴里散开。 想著再多烤一下会更好吃时,赫萝耸耸肩说: 「汝啊,从我们房间窗户远远看过去,不是隐约有座山吗?」 「嗯?对啊。」 爱上那苦味的罗伦斯想抓第三条,却被赫萝打了手。 「听说咱们穿过的那座山头的另一个方向,有一口特别的池子吶。」 「特别?」 罗伦斯随口应声,朝老板晃晃装沙丁鱼的盘子。 「那里的鳟鱼都是极品,可是今年店里一条都没有。」 「是喔。」 鳟鱼用树叶包起来,堆上鲜菇跟满满的奶油去烤也不错。罗伦斯毕竟是个旅馆老板,不禁想起了菜单。 「人家说那里的鳟鱼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可是今年闹了鱼的传染病。」 「河鱼的鱼塭啊。那跟在水里放鱼笼不一样,很困难的。在纽希拉也不时会有人想试试看的样子,可是都不太顺利。」 「所以才都是鲱鱼或沙丁鱼啊?」 即使抱怨,赫萝依然大口啃著拦住罗伦斯所留下的沙丁鱼。 说起配啤酒,当然是肥美的鳟鱼比较合适。 而且罗伦斯同样是作买卖的人,可以感同身受。 「那一定是配合庆典在养的吧。太可怜了。」 既然是山上的鱼塭,肯定是当地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遇上传染病这种事,业主短时间内自然是不敢再放新鱼苗,困境势必会持续恶化。 这么想时,赫萝的视线忽然被某物拉走似的聚焦于一点。罗伦斯跟著望去,发现艾莉莎在对他们轻轻挥手。 「有事吗?」 赫萝语气带刺,是因为艾莉莎来到宴席上,八成都会说点不中听的话。 替庆典选好酒以后醉到不省人事的事,相信她已有耳闻。 「身为神的忠仆,我是有责任劝你节制没错。」 艾莉莎语带无奈地看向罗伦斯。 「不过我要找的是罗伦斯先生,有事情想请他帮忙。」 「找我?」 旅舍老板正好送来加点的烤鱼。赫萝一手抓鱼,一手抓住罗伦斯的后颈。 「这是咱的东西,想使唤他可得拿点东西来换。」 如同大事记上写的那样,罗伦斯无意辩解。肩膀缩得整个人细细一条,活像等著被一头咬掉的沙丁鱼。 「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 「嗯?」 「想吃肥美的鳟鱼吗?」 好个说鱼鱼到。 罗伦斯和赫萝对看一眼,听艾莉莎说明缘由。 赫萝从旅舍窗口见到的山,是拉登主教区的土地。 那里没有他们和艾莉莎解决魔山之谜的瓦兰主教区那么大,只容得下一个小村。而这个拉登主教区里的深山小村,做的就是相当稀有的河鱼养殖业。萨罗尼亚城附近的河里只有鲤鱼这些土味重的鱼,而他们养出来的鳟鱼却又肥又大,人人赞不绝口,自然是供不应求。遗憾的是几年前,那里的鱼染上了怪病。今年特别严重,整池覆灭。目前除了耐心等待池水全部换新外别无他法,想在萨罗尼亚的餐桌上重新见到鳟鱼,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听到这里,罗伦斯也猜到下一句八成会是「能否借助你的智慧帮他们脱困」。 可是要找能够替代鱼塭这个命根子的第二出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若能轻易办到,他早就是大商行的老板了。不过艾莉莎在前往教堂的途中所说的话,与罗伦斯的猜测其实似是而非。 「要我想借钱的方法?」 他们是一群失去主要产业的愁苦村民,借贷是个合理的选项。 「是要我去跟哪个商行说情吗?这恐怕不容易……」 借贷会使双方结下一段长期关系,让一个凑巧路过的旅人作仲介并不合适。况且萨罗尼亚直至前几天,都还困在被欠债连环层层套牢而无法动弹的窘境里。 才刚帮人解除债务问题,现在却要帮人立债吗。这时艾莉莎摇摇头说: 「不是这样的。他们说商行已经拒绝借钱,现在只能向教会求救了。」 「……」 一时答不出话,是因为艾莉莎说了件怪事。 虽然她接下的真的就是如字面所示的临时职务,但祭司总归是祭司。而且她也在解除萨罗尼亚的债务困境担任了要角,说起话来应该是有配得上祭司头衔的分量。 对困苦之人伸出援手乃是神之所望,只要艾莉莎愿意,要说服教会借钱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难道是要我调查他们有没有能力还钱吗?」 艾莉莎的背脊总是又直又挺,盘实的头发在历经整日劳动之后也不会散乱。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略显驼背地说: 「不,这点也没有问题。鱼塭出状况是几年前就有的事,幸亏他们都很勤奋,现在靠猎鹿和制作皮绳等买卖,把生活给稳住了。萨罗尼亚是贸易要冲,束袋的皮绳再多也不够用,好像其实不需要借钱。也就是说……」 艾莉莎往罗伦斯看。 总是刚强的她,竟是一脸的为难。 「我是想请你们『替教会找一个借钱给他们的方法』。」 艾莉莎忐忑的表情,像极了拚命地想用异国语言沟通的少女。 事实上,她也真的不晓得对方是否理解她所说的话。 「呃,我是说想请你们──」 「不,我有听清楚。你放心。」 听他这么说,还想解释的艾莉莎便乖乖阖上了嘴。 然而句子是听懂了,意思却难以理解。 「那个村子的人不是要钱吗?」 沉默之中,赫萝说话了。 「汝等教会也想借钱给他们呗?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赫萝表情略显烦躁,是因为知道这理所当然的事并不理所当然,也就是事情不单纯。 艾莉莎在心中推敲用词似的手按胸口,深呼吸几次后说道: 「我个人对村人想借钱的理由深感同情,认为教会有需要借他们这笔钱。可是──」 转向罗伦斯时,表情是十二分地过意不去。 「可是教会并不鼓励借贷行为,而且现在社会上还卷起了一股匡正教会恶习的风潮。」 艾莉莎脸上的歉意,是来自她没有指责罗伦斯他们的意思。 赫萝露骨地别开了脸,是因为寇尔和缪里摇撼了教会,在世界各地都掀起了漫天尘埃。 即使清理积弊已久的教会是一件义举,但世上有太多只讲漂亮话所无法解决的事。教会歌颂清贫,自己却收受大笔捐款而油水横流的矛盾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因此这阵子教会在金钱话题上动辄得咎,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事也会惹来质疑的眼光。 而这样的社会风气,与寇尔和缪里的存在实在脱不了关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既然那是正当行为,借了也不会怎样吧?只要利息合理,就没有违反教规的问题了不是吗?」 可恶的是高利贷,圣经也教导人们即使是借住一宿也应当报恩。神学家也曾对此表示,借钱回礼是神也允许的事才对。 「就只是默许而已。这里的主教很担心要是出了差错,这件事会成为众矢之的。」 倒也不是无法理解。 「而且那个村子的状况并不紧急,借钱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就当是这样而不敢借好了,那想借又是为了什么?汝刚不是说养鱼的那些人并不愁没钱吗?」 艾莉莎看了一眼出声质疑的赫萝。 然后视线转回前方,因为教堂已经到了。 「不妨就用你们旁观者清的耳朵来自己判断吧。」 会是因为村民的请愿,说得像唱戏一样动听吗。 况且,艾莉莎和赫萝认识很久了,知道她的真面目。 「想借用咱的狼耳,要拿冰冰凉凉的啤酒来换喔。」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艾莉莎叹著气垂下双肩,向教堂走去。 抵达萨罗尼亚教堂时天色已泛紫,城中各处点起篝火。教堂也作完晚礼拜,原以为早就打烊了,结果门扉大大敞开,几名妇人聚在里头。 「啊,他们来了!」 一名颇有福态的妇人注意到罗伦斯几个来到,伸手指著他们大叫,教堂里的人立刻蜂拥而出。样子粗手粗脚,不像是城里人。 罗伦斯看得是一头雾水,赫萝也不解地往艾莉莎看。 艾莉莎清咳一声,大声说道: 「我把解救萨罗尼亚困境的大商人带来了!把路让出来!」 「喔喔,大商人!」 「就是您啊!」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众人见到圣人降临般围上来,挤到艾莉莎要动手拨开人群才能前进。 罗伦斯想起当年在市场要动粗才争得到货的时光而乐在其中,对这种事特别敏感的赫萝则是一阵错愕,有点害怕的样子。 于是罗伦斯搂著赫萝的肩膀,跟在艾莉莎背后进教堂。 门后,祭坛所在的中殿里有群男人各以各的样地坐在礼拜用的长椅上。「各以各的样」不是比喻,有人在算麦子,有人在磨大砍刀,有人打赤膊修整衣物,连山羊都进来了。 「拜托!不是说过不准带山羊进来吗!快绑到后面去!」 被艾莉莎一骂,一个山羊脸的男子连忙将三头山羊牵出去。 艾莉莎叹气时,主教从通往里头房间的走廊探出头来招招手。 「艾莉莎小姐,这边。」 罗伦斯他们和艾莉莎随之走去,聚在教堂前和中殿的人们也陆续跟上。 来到某个厅室的门前后,艾莉莎转身说: 「其他人请在这里稍候。」 强硬的语气使人们像鸭群一样停下,连声埋怨的样子也像极了鸭子。机灵的主教也在这时开门让罗伦斯几个进去,艾莉莎把人推出去以后关上门。 人的热气总算隔绝,得以喘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赫萝作了恶梦似的在罗伦斯怀里这么说之后,坐在厅里长桌边的人站了起来。 「我们村里的人给各位添麻烦了。」 那是个貌似十分正经的矮小白须老人。从那句话,能听出他或许是村长之类。 「村长您别担心,他们都很规矩的。」 不愧是在因贸易而繁荣的城镇作主教,他面不改色地这么说。 「感谢主教这样包容我们村的人。原本是不想带这么多人来的……」 「请别在意。在这里,我们把神的羔羊都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 说漂亮话是主教的工作,实际打扫教堂的可是艾莉莎。她像是想起进了中殿的山羊,一脸强忍头痛的表情。 「对了,这两位是……?」 「啊,这两位就是向您提过的拯救了萨罗尼亚的商人。」 突然成为话题主角的罗伦斯赶紧摆出商业笑容。 「喔喔,就是他。幸会幸会。」 老人恭敬地鞠躬,作自我介绍。 「我叫苏尔特,是拉登主教区一个小村的村长。」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这位是内人赫萝。」 听他这么说,苏尔特他乡遇故知般脸上满是安慰。 「罗伦斯先生,您的机智实在教人佩服。能得到如此人物的帮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太谢谢各位了。」 罗伦斯不晓得他听说的版本加油添醋了多少,只能暧昧地陪笑。 「那么,贵村需要怎样的帮助呢?」 名叫苏尔特的村长一如罗伦斯所预料,是以养殖鳟鱼闻名的村庄之长。 先前艾莉莎说教堂这边也想借钱给他们,但目前碍于世情,不方便说借就借。所以想借助商人的智慧,找个能光明正大借出这笔钱的方法。他们几乎整村的人都来了,一定是有相对的缘由。 罗伦斯一开始以为他们是鱼塭覆灭,日子过不下去才需要借钱,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中殿那些男子虽然蓬头垢面,跟城里摊贩买的小吃和手上工具的品质却都还不错。 生活不至于困顿的村民想借钱做什么,教会又为何这么想帮这个忙呢。 苏尔特在罗伦斯的注视下端正姿势,如此说道: 「我们借这笔钱,是为了让拉登大人成为主教。」 罗伦斯脑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买圣职」这个字眼,这时主教插话了。 「村长,这样说有点语病。」 然后他转向罗伦斯,露出商人的笑容。 「总之,各位先坐下来说吧。拉登主教区的事情有点复杂。」 主教的话听起来颇为可疑,使罗伦斯不禁往艾莉莎看,用视线问她拿钱让人领高位圣禄,不就是教会饱受社会抨击的恶习之一吗?艾莉莎为人朴实严谨,刚正不阿,堪称圣职人员之典范,应该不会纵容这种事才对。 罗伦斯这样想并不是出于洁癖,而是不想傻傻地误上贼船。 而艾莉莎面对罗伦斯的眼光,竟以格外坚定的视线注视回去。 「听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看来这件事并没有抵触艾莉莎的道德观。 一脸怀疑的赫萝也熟知她的为人,意外地眨眨眼睛。 「……那好吧。」 罗伦斯点头说道: 「就麻烦您说明了。」 罗伦斯和赫萝就此在自称村长的苏尔特对面坐下。 「我们村庄所在的拉登主教区,完全只是这地区的俗称而已。」 苏尔特开头便这么说。 「拉登大人把山里那块贫瘠的狭小土地开辟成适合人居的地方,亲身实践了神之教诲,非常伟大。他时时刻刻引导著我们,就像我们全村的父亲一样。因为有这样的事迹,人家才把那里称作拉登主教区。」 有一大把胡须的酒馆老板经常被人称为某某阁下,也是出于相同道理吧。罗伦斯旅行了那么多年,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有那种俗称的土地。 「拉登大人有领正式的圣禄吗?」 主教回答了这个问题: 「根据萨罗尼亚留存的纪录──」 他清清喉咙,以一句奇怪的话提词。 「拉登大人大约是在四十前之前,在这地方已经不在了的教堂行代理职务,现在的土地是当时的贵族捐赠的。因此,并不是有领圣禄的圣职人员。」 「已经不在了的教堂」这拐了弯的用词让罗伦斯差点笑出来,幸好及时忍住。说穿了,拉登这号人物当初很有可能谎称自己是教会人员才能获得捐地。 「但是,拉登大人的作为拯救了很多人。」 主教回答罗伦斯心中所想似的说: 「说到四十年前,就连这萨罗尼亚都还是抗战异教徒的前线。大事记也有记载,说当时情况非常混乱,然后拉登大人出现,在住不了人的山上挖池养鱼,收容因战火流离失所的人。甚至有纪录表示当时河里堆满尸体无法捕鱼,人们都是靠拉登主教区的鱼撑过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艾莉莎会愿意帮这个忙。 这时,苏尔特憋不住了似的插嘴说: 「我们家就是就是被战火烧没的。当时我只是才刚结婚的小伙子,就这样带著老婆和还在喝奶的孩子,抱著最后希望去找传说中的拉登主教区。烧焦的衣袖都还在冒烟的我们,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到村口时,拉登大人立刻丢下正在编的网跑来迎接我们,那个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他是神派来人间的天使啊。」 苏尔特紧抓胸前的教会徽记祷告似的说。 见到这神情,罗伦斯缓缓吸气,咽了下去。那么多村人来到教堂,是因为他们都有类似的遭遇,最后被拉登所救吧。藉此也能看出拉登做了那么多善事却从来不是个正式的圣职人员,让村民们非常难以忍受。他们是急著想见到拉登获得应有的认可,在村子里坐不住才一路跟来萨罗尼亚的。 不过申请圣禄总是与贿赂挂勾,想让他成为主教,他们想不到用借钱疏通以外的方法。 罗伦斯窥视主教想确认自己的想法,而对方有所领略地点点头。 「就算能行,主教职位的授与令,也将是由听闻过拉登大人之虔诚的教廷直接颁布。所以这笔钱并不是用在罗伦斯先生所担心的……贿赂上面。」 往艾莉莎一看,她默默点头,指了指表示祭司的圣带。艾莉莎是个早已结婚生子的女性,却仍获得了祭司职位。教会被改革之风吹得团团转而急需人手,便对艾莉莎这样的能人打开了机会之门。 会看上拉登,也是想藉由提拔出名虔诚的人物来拉拢人心吧。 这么说来,有件事就让人不解了。 「那么这笔钱究竟要用在哪里?」 闻问,苏尔特重叹一声。 「拉登大人想成为主教,就必须亲自到教廷所在的南方国家走一趟,说是至少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罗伦斯一时以为是需要路费等盘缠,但那种钱在城里募捐就应该凑得到了。 「拉登大人听说了这件事就拒绝了,说他不能离开村子那么久。在鱼塭能重新开张之前,他不能丢下村子不管。」 想必是个满怀责任感的人物。 但赞叹的罗伦斯止住差点点下去的头,问道: 「那个……之前不是说村里不只是靠养鱼过活,还会猎鹿制作加工产品吗?」 就算不养鱼,日子也过得下去不是吗。 苏尔特眼神悲哀地看著罗伦斯说: 「你说得没错。我们一直在接受拉登大人的恩惠,想尽可能减少他的负担,于是从鱼塭出现病兆之前就在努力寻找能代替养鱼的生财之道。结果大概是上天保佑吧,山后瓦兰主教区的林子长回来,让很多鹿出现在我们村子附近。现在可以用鹿肉和制作皮草、皮绳赚钱,日子过得很不错。」 瓦兰主教区从前因为挖矿而将整座山砍秃了。 但是在松鼠化身谭雅努力不懈的造林之下,山头又恢复了绿意。 连接了一片片土地的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听说如此土地互相润泽的事,高兴得不得了,提醒自己一定要告诉谭雅。 「所以我们觉得,这件事简直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这样拉登大人能暂时放下村里工作休息一阵子,他的虔诚信仰又能获得世间认可,成为主教,便用尽全力劝拉登大人接受。不过大概是我们太没出息,大人说鱼塭的事稳下来之前他不能离开村子,坚定拒绝了。」 「所以是需要重建鱼塭的资金。」 苏尔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我们想要的,是足够让拉登大人放心离开的钱。」 「……」 他们是认为鱼塭事业不太可能卷土重来了吧。罗伦斯也觉得养殖这种行业很容易因为传染病而转眼化为乌有,最好不要过度依赖。 然而,他已经深刻认同他们的动机了。不用看赫萝的脸,也能明白他们是打从心底只为拉登著想。 以及艾莉莎和萨罗尼亚教堂为何愿意、希望帮这个忙。 另一方面,不晓得该用什么名义借钱仍是事实。 原本这种事跟城里商行开口就行了,可是现在提要让拉登成为真正的主教这种事,无论哪家商行都会却步。 现在这个人们对教会相关事务愈盯愈紧的时势是最大原因。 再来这牵涉到一笔将左右一个村庄全年经营状况的金额,这就够吓人的了。 借钱给有权势的人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没人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倒债。这种状况在教会人士身上特别显著,一句「不是说好是捐献吗?」就完蛋了。 这使得他们只能找教堂借钱,而借了钱之后村中主干即成主教的事若留下记录,很容易被人怀疑是用来贿赂的黑钱。 外表看起来完全是有罪的样。 「怎么样啊,罗伦斯先生。我们萨罗尼亚教堂是很想助拉登主教区的各位一臂之力。」 主教对罗伦斯这么说。 「我询问这位艾莉莎祭司能否请她借助您的力量之后,她也表示其中若无不当,就一定能得到您的帮助呢。」 而艾莉莎也认为并无不当,只是有点问题。的确是这样没错。 「不当……关于这点,总之就是不留下村子与教堂直接借钱的记录就好了吧?」 「对。好像在盘算什么坏事一样……」 「别这么说。胡子头发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它自己会长就不去修整嘛?帐簿也是一样。」 艾莉莎露出不知该不该笑的困惑表情,主教则是笑得很大方。 「那么,罗伦斯先生……」 「好的。虽然我不是一定想得出办法,但我一定竭尽所知去想。感觉上,可以用汇票的方式处理。」 「喔喔!」 主教喜出望外,苏尔特也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那个,我只是帮忙而已,还没有想到完善的方法。」 见他们高兴成这样,罗伦斯连忙强调。 不能假造金流,又不能让村子与教堂连上线。 商人遇上这种状况是有几种应付方法,但这次需要多下点工夫。 「是,我当然明白。不过您漂亮解决了城里的债务问题,这次相信您也一定会马到成功。」 主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让罗伦斯笑得像抽搐一样。 「我得赶快告诉村人这个好消息。他们都等不下去了吧。」 苏尔特说完就绕过桌子,双手紧握罗伦斯的手,也对一旁赫萝鞠一个躬。不过那模样却使罗伦斯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工作接是接了,但似乎遗漏了些什么。 他不是担心如何借钱这种技术性问题,而是更根本的…… 罗伦斯怎么想也想不通,闷著头注视苏尔特离开房间。 就在对方手扶上门板的那一刻── 「嗯?」 赫萝出了声,接著门后突然喧闹起来。 苏尔特也疑惑地对门贴近耳朵,往罗伦斯他们看。 而他心里似乎已经有数。 「我们村的人不知道在吵什么,我马上要他们安静──」 就在这一刻。 「请留步!」 「等一下啊!」 有人这样呼喊。 「等等啊,拉登大人!」 几乎在罗伦斯瞪大眼睛的同时,门打开了。 「拉登大人?」 头一个叫出来的是苏尔特,剎那间罗伦斯也发觉自己究竟漏了什么。现在,他对拉登主教区村庄的成立经过、现状、苏尔特等人的动机以及他们对拉登的心意,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是,他们没提过一件事。 那就是拉登本人的意愿。 「苏尔特!你竟敢把我丢在村子里!」 声音宏亮得像头熊,可见不是个终日思辩祷告,过著隐士生活的老人。虽然穿的是修士的服装,光秃秃脑袋上的皱纹深得像凿出来的,体格又高大,活像个巨树精。从他手上唯有长年日夜干粗活才会有的厚茧,能看出他工作态度是多么坚忍不拔。 与其说拉登是个虔诚的圣职人员,更像是个重情重义的工匠。 而这位拉登正以一副想骂人又欲哭无泪的复杂表情,试图甩开急著拉人的村民。 「拉登大人,您怎么来了……」 苏尔特回话后,一名少年从死命挣扎的拉登身旁探出头来。 「爷爷你还问,你们想瞒著拉登大人自己谈那件事对不对。」 「波姆!人是你带来的吗!」 「突然叫我跟拉登大人去采野菇,害我愈想愈奇怪,我们就骑爷爷的马赶过来了。」 什么都问了,就是忘了问拉登本人对借钱让他能够放心离村的事怎么想。 而答案十分明显。 「苏尔特,村长是你没错,但我也不是什么命令都听的!」 「拉、拉登大人!我怎么敢命令您呢!我们是为您著想才──」 「够了,苏尔特你少耍嘴皮子,跟我回村子去!还有鱼要顾呢!」 「拉登大人您听我说!我们是为了您和村子著想才来的啊!」 村人们拚命想拦住拉登,可是他腰一扭手一抬就把一个壮汉像小猫一样拎起来甩,看得苏尔特都快哭出来了。 而且那个背叛他们,将拉登带来的小男孩波姆还在帮他的忙。 能说善道的主教在这种时候却变得结结巴巴,突来的乱象逗得赫萝哈哈大笑。 就在罗伦斯暗叹「什么跟什么啊」时── 「都给我停下来!」 有人拍桌子了。 抓住众人视线后,艾莉莎两眉倒竖地骂: 「教会是神的居所!无论如何都不许这样大吵大闹!」 魄力强到只凭声音就撼动浏海,说不定平常就是把三个男孩和丈夫整捆一起骂的悍妈。 不仅是拉登和苏尔特,波姆当然也瞪大了眼,其他村民也都一样。 「不知道神随时都在看著你们吗!丢不丢脸啊!」 那怒骂像条鞭子一样扫过去,男人们都缩起了脖子。 在鸦雀无声的厅室里,只有赫萝嗤嗤窃笑。 罗伦斯叹口气说: 「苏尔特先生,先带主教和其他村人到其他房间吧。」 苏尔特有话想说,却被两手叉腰的艾莉莎瞪得像个小男孩般吞了回去。 「拉登大人……还有这位波姆小兄弟,两位请跟我留下。」 (插图010) 拉登年纪大到足够当波姆的祖父,两人却是能互相对看的忘年之交。 「好了,赶快动起来!」 艾莉莎一声令下,人们如羊群般陆续动身。 苏尔特放心不下地回望拉登,而拉登虽有注意到,却没有多看他一眼。 艾莉莎以喉咙吼得很痛为由拿了瓶酒来,为每人斟上。 拉登将他巨大的身躯塞进小小的椅子里,盯著酒不说话。 「我名叫克拉福?罗伦斯。」 罗伦斯先自报姓名。 拉登果然是个讲规矩的人,跟著抬起头── 「……拉登。」 短短说了两个字。 「这名字挺少见的,请问是家名还是……?」 「拉登大人就是拉登大人啦。」 插嘴的是小男孩波姆。 「我叫波姆,苏尔特是我爷爷。」 赫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不怕生的波姆,看他问怎么他没酒而被艾莉莎骂,笑得很开心。 「那么,罗伦斯先生你是爷爷那边的吗?」 波姆直截了当地问。 尽管是爷孙关系,他做的仍是违背村长意思的事。 「我现在还没有站在谁那边。」 「你不是跟教会勾结,要照爷爷的话去做吗?」 「他们请我帮忙,所以原本是那样。可是现在事情比较复杂,需要听听你们的说法,我才会请苏尔特先生他们退避一下。」 波姆盯著罗伦斯看了一会儿后「哼」一声别开眼睛。 「村长是要跟教堂借钱吗?」 拉登终于开口,罗伦斯点头回答: 「看来不是全村一致通过呢。」 「……」 拉登又沉默不语,换波姆代言。 「除了拉登大人和我们这样站在他那边以外的人都赞成。」 大概能了解村里状况了。 「爷爷说他要去城里卖东西,却弄得好像要把我跟拉登大人赶去山上一样,感觉很不对劲,结果回到村子以后就听说大人几乎都到城里去了。」 「所以骑马赶过来?」 「对呀,拉登大人一个人不能骑马。」 波姆手执缰绳,后头载著拉登的画面怪到很滑稽。 「借钱的事,希望你能当作没发生过。」 拉登如是说。 「我们村从没借过一毛钱,以后也不需要。」 「可是苏尔特先生说,您很忧心村子的营运状况,所以想借一笔钱化解这个疑虑。」 「……」 拉登没回答。 「您的疑虑,是来自养鱼不顺吗?」 拉登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盯著酒杯。 「我觉得养鱼会出问题,其实都是鞣皮造成的啦。」 波姆不掩怒色地插嘴。 「不要再去弄那些鹿皮就行啦。这样我们就能重放鱼苗,让村子回到以前那样。」 鞣皮的确是会造成污水。罗伦斯往赫萝瞥一眼,看她是否赞成到村子调查鞣皮是不是鱼生病的原因。 不过拉登先看向波姆说: 「应该跟鞣皮无关。村长他们把水分得很清楚。」 「可是──」 拉登只凭视线就让还想反驳的波姆闭上嘴。 「我是有疑虑没错。」 拉登接著转向罗伦斯。 「猎鹿……对,很不稳。我想让村子回去养鱼。」 这木讷的说话方式,宛如森林的树精。不过真正的林中仙子就在他身边,兜帽下的耳朵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而且,主教这种称呼不适合我。」 「怎么会呢。」 说话的是艾莉莎。 「就我听说的那些事,这世上多到泛滥的圣职人员几乎都没有您称职呢。」 艾莉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说话方式有种特殊的气魄。 拉登似乎有话想说,但支吾地作罢了。 艾莉莎对这样的反应显得有些难耐,继续说道: 「我经常受人请托,到各地教堂去整理帐簿。无论哪一所教堂,主教的经历都写得辉煌显赫,但他们绝大多数连经文都念不出来,钱怎么用也全是瞎掰。我一直很希望能有个真正恪守教律的人成为主教,一扫那些人造成的歪风。」 这话使拉登苦笑著闭眼说: 「听得出来你对神是非常地忠贞。能得到你这样的赞美,可以证明我没有走错方向,不枉此生了。」 他虽有一副靠蛮力排除万难的外表,遣词用字却像是个纯正的圣职人员。 「我是认真的。」 拉登听得睁圆了眼,讨救兵似的往波姆看。 「看来大家都太抬举我了。」 「拉登大人……」 波姆埋怨的口气使拉登叹了口气。 「你叫罗伦斯是吧,我叫拉登,就只是拉登。我在小时候就拋弃了家乡,差不多就是波姆那么大,算一算已经有四十年了。知道我本名的人,恐怕都不在世上了吧。」 长年在外干粗活,会造成独特的皮肤,就像是藉汗水、尘埃与太阳鞣出的特制皮雕。拉登的秃头与双手即是来自于此,而他正注视著这样的手说: 「我的故乡是拉德里的一个小破村。拉德里你应该听说过吧?」 拉登所说的国名使罗伦斯不禁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您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 身旁的赫萝歪起头往上瞧来。 「那个……对了,我以前不是提过会吃冰配蜂蜜跟柠檬的贵族吗?那就是拉德里,一个四季都和夏天一样炎热的沙漠国家。」 「哈哈,汝的确说过这个梦幻的点心。」 想从萨罗尼亚前往拉德里,非得到西方海岸搭船不可。 若走陆路只需要花费一半的时程,但中途有严峻高山阻隔,强行翻越恐怕会丢掉小命。 而无论海陆都起码得花上三个月,耗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大陆南端,遇上溶化了宝石般色调温暖的大海以后,还要搭船渡过几个小岛才能踏上对岸的土地。 拉德里就是那么地遥远,罗伦斯也只听过名字而已。 「拉德里……所以才叫拉登吗。」 相信在这一带,不管找再久都找不到来自拉德里的人。他不期望任何人能否分辨他的本名,于是以故乡的国名为名。 同样漂泊过的罗伦斯,多少能体会那样的心境。 「我出生的村子穷到吹口气就会倒,而且暖海里都是鲨鱼,想捕鱼也捕不到多少。那个村子……这里是怎么说的,主要是靠打捞海里的宝物过活的。这种东西是少之又少,一年能否收获一次都很难说,简直跟海盗一样。」 来自大海的宝物,最知名的就属被暴风雨打上岸的琥珀了。若拉登当初真的成了海盗,如今八成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团头子。 「后来连续三年都没收获,村子就灭了。我从此独走天涯,想看看大海另一边长什么样就装成桨手混上商船。捞宝让我练出一双粗壮的手臂,很受人器重。」 桨手是甚至会当作刑罚的重劳动,拉登的体魄想必就是那时练成的。 「后来我船一艘换一艘,周围不知不觉变成一片天寒地冻。当时教会和北方的异教徒战况激烈,每艘船都会有几个满腔雄心壮志的圣职人员,我就是在那时候接触神的教诲的。」 「您也是在那时来到这里的吗?」 「嗯?对,没错。我跟著一个……或许能称为师父的人前往战地,可是以前这一带死伤惨重,我没法再前进了,也没法拋下从我们想去的那边逃过来的人。」 拉登是因为村子没了才离开故乡的人,难怪无法弃之不顾。 「师父离开之际,将现在这个村子的土地权状留给了我。他是个讲起道来连小鸟都会听得入迷的人,才能给得那么轻松吧。」 知道拉登不是靠手段取得土地,让人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决定要死在那里,为失去故乡的人建立一个新故乡。我发誓要为它奉献一切,挖开布满落叶的水洼,造了蓄水池。」 「为什么是挖池子吶?」 赫萝像是憋不住了,开口问道。 不过罗伦斯也很好奇他为何会决然选择养殖鳟鱼。 这问题使拉登有些腼腆地说: 「那是来自我最先记住的圣经故事。神将一个饼和一条鱼分给饥饿的民众,一个人将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邻人;另一个人将鱼切成两半,也分给邻人。最后那一饼一鱼就这样填饱了上千个饥民的肚子。」 饼与鱼原是「邻人爱」的借代表现,拉登却将它付诸实行。 「从战火幸存的人一个又一个流落到那块土地,听说消息的人也来了。照顾鱼和扩大鱼塭这种事,女人和小孩都能做。最后大伙团结一心地奋斗,养出了每年都要满出来的渔获。我小时候,作梦都不敢梦到那么多。」 「我们的鳟鱼是极品喔!罗伦斯先生,你们有吃过吗?」 对于波姆这问题,罗伦斯只得摇头。 「我们是今年年初才到这里,听说吃不到以后难过死了。」 「啊……」 拉登对十分遗憾的波姆微微笑,继续说: 「后来经过了很多事,转眼就是四十个年头。当年真的是火烧屁股的苏尔特怀里的婴儿都已经长大生子,现在还长得这么大了。」 在拉登的注视下,波姆难为情得噘起嘴唇。 「我只是遵循神的教诲过活,没有成为主教的意思。我会继续守护那个村子,死在那个村子里。可以的话──」 拉登仰望天国般望向天花板。 「我希望能葬在鱼塭边,让那里长出一棵大树,吃得圆滚滚的鳟鱼都聚集在树荫底下,直到永远。」 垂下视线的拉登淡淡地说: 「我只想要那么多。」 拉登老当益壮的声音,反而使迟暮之人的悲凉更显浓厚。 一旁赫萝也垂著头,紧握摆在腿上的手。看似洒脱的她,有著一颗对这类话题比谁都脆弱的软心肠。 「那么,假如村人真的借来了一笔成天玩耍也饿不死的钱呢?」 拉登对玩笑口吻的罗伦斯乏力地笑了笑。 「我一样不会到教廷去,我没必要离开那座村子。」 赫萝兜帽下的耳朵似乎又动了。是被拉登绞尽全力也只有一点点的愿望打动了吧。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回答: 「我明白了。」 拉登注视罗伦斯片刻,默默低下了头。 拉登主教区的人们没想过如何过夜就杀来萨罗尼亚,主教便让他们在教堂借宿一晚。若那真是神之慈悲的体现就好了,但八成是主教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随口就答应了。个性认真又负责善后的艾莉莎可就闷了。 「事情好像变得不太对劲了……」 送罗伦斯他们离开时说的话,令人心生疑虑。 「不会啦,总比事情进行到一半才出问题好多了。」 顽固的拉登,与太过崇敬拉登而操之过急的苏尔特与村民。 这不是能讲道理的事,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罗伦斯只希望结局没伤到任何人,几年后大家还能拿出来笑一笑。 「明天我再来看状况。」 「麻烦二位了。我会盯好主教,不让他拿酒出来。」 主教不是个坏人,但从他之前在债务问题上想用收押商人来解决,看得出他思虑并不深远。 「那么,请好好休息。」 「晚安了。」 艾莉莎语气略显疲惫,稍驼著背返回教堂。 待余韵散尽,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 「现在回旅舍,你也不会这么早睡吧?」 昨完赫萝为了挑庆典用的蒸馏酒,试喝到醉成一滩泥。 上午当然爬不起来,到了中午都还在呻吟,日影歪斜才总算恢复神智,晚餐只吃了几条沙丁鱼和一点汤。而现在城里即将收市又在准备庆典,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 现在街上又比白天更来得喧噪,到处都是笑闹的酒客。 「嗯嗯,咱想吃肥滋滋的肉。」 「好好好。」 罗伦斯谨从上意,走进附近的酒馆。 看著赫萝大啖羊肋排的罗伦斯,小啜一口啤酒。 在农产品齐聚一堂的秋季大市集上,不只城里的酒庄会展售自己酿的啤酒,还会有外地酿酒师带自己的酿造锅和密传工法来到这里大展身手。罗伦斯现在喝的酒,据说就是用果树木片烟熏过的大麦制成的,有种淡淡的果香,非常顺口。 要是不盯著点,赫萝恐怕会一次喝掉一整桶。 「你觉得我应该帮哪边?」 「嗯?」 赫萝用啤酒洗去满口羊脂,用堆起白色小胡子的脸看过来。 「只论道理的话,我应该像商人那样只看天平往哪边倒啦。」 苏尔特和拉登这件事,似乎无法用道理摆平。 「还是我根本不该插手?」 外地人自以为是地乱搞,反而容易使事情恶化。 之前的债务问题,只是凑巧适合让外地人处理而已。 不过他们之间问题明确到甚至能抓在手里,而且不像是能够自力解决的事。 「汝是为什么想帮他们吶?」 赫萝对匆忙送餐的酒馆女侍摇了摇她舔乾净的羊骨。 「因为我觉得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 赫萝把配料里的炒豆啃得嘎吱作响,表情很意外。 「就像看到一个商人来卖顶级羊肉,可是他不懂行情,也不知道他的羊肉比别人好,想便宜卖给什么都大锅炖的小摊贩一样。」 「笨死啦!好羊肉就要配上好香草,像面包那样慢慢烤出来呀!炖是用来煮碎肉的!」 「你看,懂的都会想说句话吧?」 赫萝听了点点头。 「那就是这种情况?」 「就是啊。虽然土地来源可疑,拉登仍将它开垦成一个名声响亮的村庄。没有圣职人员身分的他被人尊称为主教,后来有一天,教廷竟然有意要提拔他作真正的主教了。这教我是要怎么拒绝呢?」 主教可是个高得不得了的职位。原本是要先修习所谓博雅教育的学业,然后修习高阶教会法并服侍教会,从助祭开始一步步踏上晋升的台阶才到得了的地位。 而且这光凭虔诚还不可能达成,必须滴水不漏地到处疏通,还要给各级上司丰厚的谢礼,不然一关都过不去。 面对这个可以省去一切麻烦的机会,拉登却断然拒绝,任谁都会大叹可惜吧。 「说不定他是根本没兴趣。寇尔小鬼也很爱圣经,但他也不是想当教会大人物的人呗?」 「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当上主教以后,那个村子就会成为真正的主教区。愈是为村子著想的人,就愈明白那实际上有多大利益才对……」 「嗯……」 不知赫萝是不懂罗伦斯的话,还是窥见了厨房里正从烤炉拿出大块羊肉,反应很淡。 「这里的主教也说过了,拉登主教区用的是代理已经不存在的教堂而得来的权状。要是有哪个贵族后代主张自己才是土地的主人,声称他们诈欺,我就没辙了。」 「这……有道理,的确有可能。」 「如果是有正牌主教的主教区,遇上这种危急时刻,教会都会出手相救。除非贵族这边够坚决,不然是拿不回土地的。和周边地主起争执的时候也都是这样。」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用蝴蝶结将红发束起来的活泼女侍碰一声送上现烤的羊肉。 赫萝顺道请她续酒,拿刀子在肉上划出一条线。 「这边是咱的。」 当场实地展示争夺领土是多么困难。 「而且假如未来村子经济出问题,萨罗尼亚教堂也比较容易出手。同样都是教会组织的一员,不问理由就送钱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咱也懂。还在跟汝到处旅行的时候,光是吃汝付钱买的东西都会不好意思。当了太太之后,才终于没有那么客气。」 「……」 罗伦斯用抽搐的乾笑回应,赫萝则以可爱到可恶的笑脸回敬。然后开开心心地切肉,大口啃咬。 「总之,拉登成为主教以后会得到很多那方面的好处。就算他未来有个万一,也不用那么担心村子会过不下去。」 赫萝嘎吱嘎吱嚼著软骨,油也不擦地问: 「应该也有坏处呗?」 不愧是贤狼。 「有啊。纳入教会组织,教会以后就会另外派人来继承拉登的位子。」 「嗯,有惹来麻烦精的疑虑吶。」 「拉登会不会就是在担心这个呢。」 那是他一手拉拔起来的村子,让外人跑进来摆出一副以首领自居的嘴脸,感觉一定很呕。 罗伦斯这么想著,将赫萝切的较小的肉切得更小送进嘴里。油脂丰富的羊肉是愈嚼愈香。 「话说,你在听拉登解释的时候有注意到些什么吧?」 听他这么问,蜷著身子啃带骨肉的赫萝保持那姿势抬眼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说猎鹿不稳定,想让村子回去养鱼吗?」 「那是骗人的?」 赫萝耸起瘦小的肩,转动手上光溜溜的骨枝看了看,往残存的一小块筋咬下去。 「照汝等那样说来,鹿是猎得很顺利的样子。那头大笨驴是不喜欢猎鹿呗。」 听她的语气,彷佛是想保持距离。给人并没有特别想掩饰,但不愿触及核心的感觉。 思考为什么时,拉登的话浮现脑海。 「拉登在山上挖鱼池,会不会不是因为能赚钱,而是纪念消失了的故乡呢?」 他说他是受到最先记住的圣经章节感召,然而这样就挖鱼池似乎不太自然。 赫萝没有立刻回话,咔咔咔地啃了几下骨头才叹道: 「咱不懂人心。」 赫萝说得像放弃了思考,但罗伦斯能够体谅她的心情。 她从前是和同伴居住在名叫约伊兹的土地,某天心血来潮就离开故乡,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到处流浪,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了小村帕斯罗掌管麦作丰收的神。然后老实的赫萝只因为遵守与某个村人的承诺,任劳任怨地守了几百年。最后时光荏苒,赫萝甚至忘了回家的路,过去的伙伴也在时间的洪流中消失了,再也没有狼会回应她的长嚎。 现在,有个人在曾有此经历的赫萝面前想重建消失的故乡。 从前挖个洞埋起来,当作眼不见为净的问题就冒出来了。 不过罗伦斯虽能体谅赫萝想保持距离的心情,有个问题他依然无法理解。 「可是这跟他当不当主教没有关系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伦斯捧著啤酒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老实说,拉登拒绝主教一职是件非常不合理的事,但似乎也用不著责怪为此奔走的苏尔特在教堂大吵大闹。 拉登拒绝成为主教,会有更深的理由吗。 想著想著,罗伦斯发现赫萝在肉的另一边一脸没趣地看著他。 「嗯?怎、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他先是以为脸沾上东西而摸了摸,又以为赫萝将自己爱吃的肥肉切给他而往羊肉看。 这反应让赫萝不禁叹息。 然后以犹豫了很久的样子开口说: 「汝啊,咱觉得──」 赫萝正想说下去,却被一道大声吆喝给打断了。 「喔喔,这不是罗伦斯先生吗!」 错愕一看,原来是秃头大白须,顶著一团大肥肚,简直是画中人物的老商人劳德。他是萨罗尼亚的债务风波当中,头一个对罗伦斯几个亮出汇票的商行老板。 从那件事起,他已经完全把罗伦斯当商界英雄来崇拜。 「尊夫人今晚也美到不行啊。」 赫萝平时是一夸就乐的人,但她现在是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我听说喽,一大堆拉登主教区的人杀到教堂里来,然后你被找过去。是要谈能不能让拉登大人真正成为主教的事吧?」 苏尔特已经找商行借过钱,事情早就满城皆知了吧。 「是啊,他们说城里的商行不肯借……所以就来找我了。」 罗伦斯语带调侃,是因为劳德正是商行这边的人。听他话中有话,劳德拿著装满的啤酒杯耸耸肩。 「如果只是要捐点钱还无所谓……可是那金额不小,最近局势又那样。然后你也知道,就算拉登大人真的能当上主教好了,他的下一任才是问题,不是没有倒债的可能。」 罗伦斯也考虑过这点,无论哪个商人都听说过一、两件这类真实案例。 「但是我们私底下也说,那里真的成了主教区的话也是有好处。罗伦斯先生,你看起来是什么感觉?」 「事情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劳德喝口酒,同情地笑道: 「毕竟拉登大人自己没什么意愿嘛。」 原来他连这也知道了。 「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劳德润了润喝得发红的眼睛,回答: 「嗯……这件事我也想不透。说道理的话,能一口气升上主教,就像村姑突然被王子看上一样。虽然一定有很多苦要吃,但既然人家都把王子妃的位子摆出来了,当然是先坐上去再说嘛?」 罗伦斯不禁发笑,这的确是个合适的比喻。 「总之,如果他答应了,势必得离开村子一阵子。鱼塭出状况应该还是占了一部分原因。村长他们都忙著猎鹿跟加工,要让鱼塭复活就只能靠自己了吧。」 问苏尔特是否想借钱重振鱼塭时,他答得很含糊。 想必是认为现在猎鹿生意做得正好,回头对困难重重的养殖业投注资金和劳力并不妥当。 「而且那个池子,不是拉登大人为了故乡的理想大海而造的吗?」 「果然真的有这层原因吗?」 这原本只是罗伦斯自己的推测,听劳德这么说立刻引起他的兴趣。 「那当然啊。原本就有池子就算了,他是特地挖洞弄出来的,是不是很感人啊。村长他们又何必管好不好赚,帮他完成心愿不就得了。」 劳德说得很不满的样子,但下一句「那里的鳟鱼特别肥美啊」似乎才是真心话。 然而就算挖池和养鱼真的是为了重现理想的故乡,罗伦斯依然觉得有哪里兜不拢。 「他的梦想已经成真过一次了吧?」 「嗯嗯?」 劳德反问。 「萨罗尼亚的大事记上也写到,那里的鱼曾经多到满池都是,解救了萨罗尼亚的饥饿百姓之类的。」 「对喔对喔,那是我脸上还挂著鼻涕的年代。还记得,当时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鳟鱼呢。」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拉登依然执著呢。 「我顺便问一下,村长他们没打算乾脆把池子填起来吧?」 离家时担心自己的私房钱,是在外工作的男性共通的烦恼。 听见这猜想,劳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哪会有那么蠢的事!要是拉登大人自己不养鱼,池水直接就用来鞣皮了。我看村长他们还会把拉登大人挖出的池子当作二度拯救了村子的奇迹之泉,真的当神一样拜呢!」 这样说倒也没错。即使不再是拉登理想中的故乡大海,池子仍能为村人所利用。 不过就是离村一年,办理成为主教的手续罢了。而且听劳德的口气,村人不太可能趁拉登不在偷偷将那里改成鞣皮场。 如此一来,成为主教以后再回来重振鱼塭也犹未不可。 这时劳德的脸忽然凑近苦思的罗伦斯,吐著满口酒臭贼兮兮地说: 「其实我们都在猜,拉登大人说不定就快完成他第二个梦想了。」 「咦?」 「你看嘛,拉登大人的故乡不是会去采海底的宝石吗?」 「是有这件事……咦?呃,不会吧!」 在山上挖一口采得到宝石的池子未免太异想天开。这么想时,劳德笑得肩膀乱颤说: 「哈、哈、哈!只是酒醉的玩笑啦!但如果不是这样,不就说不通了吗?」 「哎呀,这件事真的就是这么让人想不透。」 「呵呵呵。他们已经找过很多城里的商人谈这件事了,最后每一个都有相同的疑问。不过这次他们找上了你,大家都在猜说不定会有解喔。」 原来是这样。罗伦斯表示理解。 「你们有在赌我会不会成功吧?」 这场对话就是为了搜集情报,好在赌局中占上风。 劳德俏皮地眨眨一只眼睛。 「话说回来,这宝石会是什么?很不巧,我实在想不到。」 「嗯?」 「比如北方的海岸,暴风雨过后有机会捡到琥珀嘛。难道是……珍珠吗?」 琥珀大的难寻,小的倒是肯定找得到。珍珠虽然稀少,但毕竟是扇贝的副产物,三年采不到而倒村实在不太合理。捞不到扇贝就算了,感觉不像是那样。 「不是琥珀也不是珍珠,叫什么来著……这一带鲜少听说,它叫……」 劳德一拍秃头,睁大眼说: 「对对对,珊瑚啦!」 「珊瑚?」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专卖精致首饰的旅行商人带了个要卖给贵族的东西过来。红得很漂亮,像宝石一样。当时为了镶在银饰里而磨成了球形,不过听说原本像是长在海里的树那样。」 长在海里的树。罗伦斯对此也略有耳闻。 尽管心中没有具体形象,但世界如此之大,海底真有宝石树也不足为奇。 「听说那长在很深的海里,根本不能潜下去采。所以要用教会徽记那种形状的铁棒串起来做钩子,绑上绳子丢到海里去捞,没钩到就再丢。纯粹碰运气,想到就累人啊。而且那个树干还要粗到可以磨成珠子,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 罗伦斯不禁赞叹世上仍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而劳德则露出伤脑筋的笑。 「想不到可以用鱼池重现这种事。」 「听起来很有梦吧?」 确是如此。 「总之,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管怎么问,他一概回答养鱼。」 这么说来,多问也没用。 「无论如何,要是拉登大人要当主教了就快来告诉我一声,我得捐点钱表达心意才行。」 劳德堆起满脸精打细算的微笑,随后回到自己的桌位。 那大肚腩和油腻的气氛退去之后,两人吐了一口气,却又吸回满腔近似徒劳的空虚。 「唔唔……我愈想愈迷糊了啦……」 罗伦斯抱起胸来叹息嘟哝。 这件事在他这样的旁人眼中是可惜得不得了,但既然当事人拉登自己不愿意,别人也不好强求。当然罗伦斯和劳德一样多少存有私心,怀著在这件事上出了力,就能多一个主教朋友的想法。 而撇开拉登的动机不谈,罗伦斯对于苏尔特他们的行动略显强硬这点,其实有所共鸣。 苏尔特等村民是打从心底感谢拉登。所以他们应该是打算报答拉登才对。 尤其拉登是受到教会布道的刺激才来到此地,那么他心里应该也会有成为正式圣职人员的想法,甚至认为那是神所给予的机会才对。 一边是长年来领导群众的老人,一边是希望报答老人的群众,这样的架构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很常见。 比如来了对父子贵族,父亲老到牙齿全掉光,却仍时常强调自己不输年轻人。儿子也到了开始长皱纹的年纪,不时抱怨老是要跟著父亲骑马巡视领地,没日没夜地出席各地的领主法庭等。 于是儿子这边为了劝怎么也不肯歇脚的父亲好好休息,半拉半扯地将人带来了纽希拉。 到了这一步,作父亲的大多都会了解到自己或许真的该退休了。 「我想拉登应该也知道自己该接受这个主教的位子吧……」 就在罗伦斯如此低语的同时,他发现对面的赫萝手拿啤酒杯低头不语。 「喂,还好吗?」 劳德来了以后,赫萝都没出过声,脸色还有点糟糕。双颊泛红,其他部分却白得出奇。她只喝了两、三杯,并不算多,或许是宿醉所致。 羊肉还剩几块,但有剩就表示她状况不好。不如就打包起来带回住房吧。 「赫萝,回去喽。」 罗伦斯从低头闭眼的赫萝手中取下啤酒杯,跟红发女侍埋单之后,背起了赫萝,并拿走打包的羊肉。 这不晓得是罗伦斯第几次背赫萝回旅舍了。赫萝也多半是知道罗伦斯都会背她,才会这么掉以轻心吧。 有时候,罗伦斯也会怀疑她在装醉,但表面上当然是装作不在意。 满足客人的要求,就是商人的喜悦。 既然公主都全力撒娇了,他自当全力接受。 「外面真的有够冷。」 出了酒馆,外头已尽是寒凉的秋夜。罗伦斯心想是不是该在赫萝身上加件毛毯,又感到自己过度呵护而苦笑。 于是他抬抬快滑下去的赫萝,一步步往旅舍走去。 「这家伙……好像一年比一年重啊。」 外表一点改变也没有,实在很不可思议。忽然间,他想到或许不是赫萝变重,而是自己的腰腿衰弱了。 如此将赫萝背上床的过程,终有一日会成为遥远的回忆。 罗伦斯心想,自己总任凭赫萝耍任性,或许是因为替赫萝设身处地著想的缘故。 自己将会老去,只有赫萝永保年轻,被岁月遗落。一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就觉得再怎么宠她都不够。 他无法永远与赫萝相守。结婚誓词中「直至死亡将两人分开」,注定是罗伦斯先走。 在旅舍门前露天桌位客人们的起哄声中,罗伦斯苦笑著走向房间。老板心照不宣地先替他开了门,还顺便备了个桶子以防不时之需。 罗伦斯唏嘘地要将赫萝放下床,发现她已经醒了。 她自己伸腿下来,碰地一屁股落在床上。 「你老是这样。」 罗伦斯笑了笑,赫萝蜷著身体「呜~」地无力呻吟。 「不舒服啊?」 脸色恢复了许多,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声的好,而赫萝摇了头。天底下哪有会说自己不能喝的醉汉,当然不可信,但赫萝不只是摇头而已。 她还伸手拉住罗伦斯的袖子,要他坐到身旁。 「好好好。」 赫萝虚弱时,行为比外表更低龄。人家说人愈老愈孩子气,不是说假的。罗伦斯在赫萝右侧坐下,赫萝便将额头靠上他的肩说: 「咱喝得好难受……」 能说自己不舒服,表示她已经好多了。 罗伦斯左手扶上她的背,右手牵起她的手说: 「吃到一半被劳德打岔,害你很孤单吗?」 调侃的语气,惹来牵著罗伦斯的手使劲一抓。 「对不起嘛。」 罗伦斯在赫萝耳根轻轻一吻。 与总是用昂贵精油保养,实际散发花香的尾巴不同,耳边有另一种香甜的味道。那是满满赫萝的味道。 闻得太入迷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浅尝即止。这时,赫萝忽然说: 「说不定真的能说是孤单吶。」 「……」 罗伦斯稍微一惊,脸上自动浮现关怀的微笑。 「不,就是孤单。所以才会喝成这样。」 赫萝主动用耳根磨蹭罗伦斯脸颊。 如此萎靡的回答,让罗伦斯一时语塞,思绪慢了几拍才跟上。 「……对了,劳德过来之前,你有话没说完嘛。」 是想到了关于拉登的事吗。说起来,赫萝也是从那时起显得闷闷不乐。罗伦斯摇摇赫萝的手,要跟她对答案,而那只小手也无力地摇了摇。 「咱是发现汝真的是头大笨驴……才会想那么多。」 「嗯?」 赫萝竖起指甲抠罗伦斯手背。 「汝这头大笨驴,明明聪明得咱都会惊讶,答案就在眼前却还想不通。」 她打哑谜似的接著说: 「说不定,咱也是个大笨驴吶。就像鼻子和耳朵厉害,却没发现眼睛不好那样。」 事情是在纽希拉发生的。某天他们意外发现,赫萝的字怎么写也写不好的原因居然是出在眼睛不好上。于是罗伦斯给她用玻璃磨成的放大镜片来看字,结果一看吓一跳。 那么,这么话题要怎么混过去呢。 罗伦斯慢慢地想,回答: 「……难道我,一直都想错方向了吗?」 论道理,拉登的行为并不合理。直接升为主教可是村姑变王子妃那样的奇迹,且不管怎么想,拉登成为主教都能让村子有个常保稳固的基础,他却一口拒绝了。 假如拉登将村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要委屈自己,他也会按捺下来答应才对。 这么说来,拉登的却步应与道理无关。 若要说理论商,罗伦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但遇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问题,他就比不上赫萝了。 「咱一直在想那个像大树一样的人在想什么。」 不是熊,不是岩石,是大树。 拉登的确像棵参天巨木。 「为什么那个老顽固就是不接受大伙的好意。」 看来赫萝也是以此为出发点,这表示苏尔特等人是真心为拉登著想。 然而他们只是出发点相同,赫萝看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咱啊……觉得那实在是无病呻吟,心里闷死了吶。」 罗伦斯的诧异并不是来自他无法理解赫萝的心情。 而是发觉自己踏入了禁区。 「……也就是说……」 罗伦斯不禁支吾起来,赫萝却眯眼而笑。 「没错,就是帕斯罗村。咱待了很久的那个村子。」 赫萝说起老故事似的,以略带睡意的方式说: 「那也是把咱赶走的村子。」 罗伦斯抽气般大口吸气。 他就是在那个村子与赫萝相遇,但赫萝也在那里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咱可是被咱照顾了很久的村人赶走的人,对咱来说,那棵大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喔。」 赫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著,但有一半是真心话吧。 背后那条尾巴有些膨胀。 「不过他的痛苦也不是骗人的,他真的很迷惘,很纠结。咱真的不懂,他奉献生命保护那么多年的人都是打从心底担心他,为什么不接受吶?怎么说都不合理。于是啊──」 原本依附在罗伦斯身上的赫萝挺直身体说: 「咱就想像了一下当大树的心情。」 「拉登的心情?」 赫萝点点头,露出像是苦笑,又像是脚麻时被人碰了的表情。 「那个叫拉登的,会不会是以为村民要赶他走呢?」 「嗯……咦?赶、赶他走?」 罗伦斯觉得太莫名其妙而不由得反问。 「也不算是赶他走呗,不过很接近。」 完全搞不懂。 苏尔特他们是真的关心拉登,假如他们在使诡计要赶他走,应该逃不过赫萝的耳朵才对。 罗伦斯茫然的视线,让赫萝无奈地笑。 「汝想想,他可是赌上一切挖那口鱼塭喔?可现在鱼都死了。」 「可、可是,村民不都是诚心感念他的奉献吗?用鹿另寻出路,也是为了替拉登减轻负担吧?」 「嗯,一点也没错。可是啊,如果咱是他……」 赫萝从木窗仰望夜空,再转向罗伦斯。 然后头槌似的将额头抵上他胸口。 「会觉得很孤单。」 「孤……单?」 赫萝把脸埋著,点头说: 「帕斯罗村的人啊,也懂得靠人的智慧和力量创造出让小麦丰收的方法,没有咱也能丰收。咱当初答应那个人要让村里的麦子结实累累,所以只要小麦丰收了,无论是谁做的都无所谓才对。无论是谁做的,只要能丰收,咱就该高兴才对。」 「……」 赫萝彷佛随时会掉泪的口吻,使罗伦斯心里也难受起来。 但罗伦斯真正想哭的原因不在于此。 而是能看见赫萝想说什么之后使他愤然咒骂的,自己的粗心。 「大树他村子的鱼塭就是这样。如果原因之一是重现故乡这种梦想,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啊,主要的理由应该还是填饱人们的肚子才对。」 赫萝吸吸鼻子,彷佛在回想著自己仍是贤狼赫萝,守护著帕斯罗村的时光,并说: 「应该是为了让人们重拾欢笑才对,为了给新的家人一个新家才对。所以用什么方法根本就不重要。以理论上来说……」 说到「理论上」时,始终低著头的赫萝脸上浮现明确的笑。 就像是在嘲笑为帕斯罗村深深伤心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一样。 在一去不回的时光洪流中,赫萝遭到帕斯罗村遗忘,甚至被人视为古代恶习的象徵,伤心到那巨大的狼体都快消失不见了。 已经想回故乡看看很久的她,明明大可用后腿往麦田拨一大把沙再走,她却做不到。 那不是道理说得通的事。 牵绊和依恋,不是能割舍得那么容易的东西。 「那感觉就像是心里有另一个人一样,大树也是这样的呗。他外表高头大马,内心却充满智慧。那个白发村长说的话和心情,他其实也都懂,可是心却不听话……大概就是这样呗。」 不仅是苏尔特与波姆等村民,连萨罗尼亚的主教和艾莉莎也对拉登赞誉有加,盼望他取得顺当的名分。会改为猎鹿,也是因为拉登工作太卖力,人们想让他好好休息所致。 但他本人作何感想呢。 即使自己为村民建造的鱼塭没有鱼了,村民也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生财之道。为重振鱼塭奔波的都只有他一个了,村民居然还问他要不要忘了村子,出趟少说一年的远门,当上主教再回来。 那么,那些话在拉登耳里有另一个解释也不足为奇了。 简直就像在告诉他:「去当主教吧,现在的你只有这点用。」 那句话始终在拉登心头作祟,好比愈甩愈黏人的深夜暗暗。 「况且他的膝盖有毛病,没法一起猎鹿呗。」 「咦!」 罗伦斯十分震惊。 「怎么,没发现啊?」 被抬头吸鼻涕的赫萝一问,罗伦斯一脸傻样地颔首。 「村民想拦他,不是还被他甩开吗?」 「他力气全放在左腿上。没法单独骑马,也是因为上下马有危险呗。」 赫萝擦擦眼角说。 罗伦斯不经意地看著赫萝那动作,想像拉登的病痛。到这年纪依然体格壮硕孔武有力,不难想像年轻时是多么勇猛。 就连罗伦斯背送醉倒的赫萝,都会感到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而心酸得很,体会到自己真的老了。 相信那对于靠强健体魄开辟整段人生的人而言,打击更是巨大。 在膝痛影响作业的状况下,鱼塭惨遭染病覆灭。凭这样的身体要重振鱼塭恐怕是困难重重了,现在连村民们可以轻松达成的猎鹿都无法参加,如此一连串的打击究竟会让人多心寒呢。 光是想像拉登听人说请坐的样子,就替他不忍。 他执著于养鱼的原因,与故乡的大海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不过是拚命想守住掌中逐渐渗漏的这捧水罢了。 守住从前自己仍是村子的主干,那棵擎天巨木的时候。 到如今,就连支撑其信念的膝盖都不听使唤了。 这样的身体只会愈来愈差,能为村子做的愈来愈少。 拉登就要被时光的激流吞噬而灭顶了。 「失去长久以来的归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赫萝深知独留于漠漠苍茫的可怕,明白不再为人所需要的残酷。 这样的赫萝,望向罗伦斯。 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笑了。 「就是因为汝在道理上兜死圈子,咱才笑汝是大笨驴。」 赫萝再一次用笑容吸鼻涕。 「如果咱在教堂那时候有发现就好了,但就是没有。这是因为──」 她腼腆地笑了笑才说: 「汝给了咱一个归属,宠得咱把以前的悲哀都忘光了。这个有热水跑出来的地方,住起来真的太舒服了。」 那纯真的笑容反而让罗伦斯心里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为赫萝做了很多事。 但那些事全都无法永远填补赫萝的孤独。 于是他紧抱赫萝细瘦的身躯,乞求时光为她停留。 而说出口的话……却是挖苦。 「而且还有酒有饭,根本没得挑剔呢。」 听得赫萝狼耳一竖,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大笨驴!咱是认真的──」 「所以啦。」 罗伦斯抱住发火的赫萝,试图按下心中的不安。 然后放开双手,在她鼻头上轻轻一捏。伴著极力装出来的贼笑。 「要是把你的感情全部正面接下来,我当场就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你了。这样你明年哪来的钱喝酒?」 赫萝的感情就像个巨大的酒桶。要是不分装,马上就会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栽进桶子里。 「才刚跟艾莉莎学到管理家计的重要呢。」 一听这名字,赫萝的表情就气到有点好笑。 「更何况你这几天都真的喝太多了。」 赫萝终于噘起了嘴。 「又没花到钱。」 他们替这座城解决了困难,到哪个酒馆都会有人请酒。不过她也有喝过头的自觉,将腿抬到床上抱起来,转向一边赌气。 罗伦斯叹息交掺地笑著说: 「你醉倒以后,我不就没伴了吗。」 赫萝不敢相信地半张著嘴盯著罗伦斯看。 接著放松绷住的脸,一边嘴角略为吊高,像是在强忍喜悦。 「……大笨驴。」 「大笨驴又怎样。」 「受不了,汝就是这样。」 「才会是永远都那么可爱的小男生喔。」 罗伦斯看赫萝要笑他蠢,自己先先说出来。 被抢先的赫萝很不甘心,但又开心地笑起来。 「这也不能讲道理吧。」 不只是自己的蠢,拉登也一样。 道理是站在苏尔特那边。 可是拉登的感情却是道理所无法处理的事。 「嗯,问题在于他的忧虑。那棵大树毕竟不是真的大树。」 赫萝也是一样。即使真面目是比人高得多的巨狼,可以轻易将人一口吞下,她的心灵也不是包在厚厚的毛皮底下。 不解开拉登和村民的误会,就像是将赫萝单独留在帕斯罗村一样。 「可是这又该怎么做呢?」 罗伦斯自呓似的低语后,赫萝轻抚他的脸。 「汝在纽希拉盖的温泉旅馆里,不就见过很多次了吗?」 「纽希拉……喔,你说贵族传位的事啊。」 常有贵族父子为了传位的事一同来度假。紧抓著权力不放的贵族,常令儿子伤透脑筋。 若将那视为父亲害怕失去归属的举动,往后或许能多给他一点温柔。 「传位仪式一定都要从歌颂成就开始嘛。」 「感谢的话永远是说再多都不会嫌多。很合理。」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伦斯又学到了一件事。在纽希拉,他从来没想过那么多。 「那拉登有什么成就?」 还用说吗,那当然是在什么也没有的谷地挖池养鱼,填饱人们的肚子。 但是,如果真的要对这点表示感谢,就要倾全村之力重振鱼塭了。假如资源和劳力都不是问题,那倒还无所谓,不过苏尔特他们的猎鹿生意才刚上轨道而已。 在这节骨眼丢下猎鹿回去做不安定的养殖业,风险未免太大。 能不能用其他方式表达感谢呢。 一种能让拉登付出的一切都重现光采的方式。 「那棵大树在出生的故乡会在海里捞宝嘛。喏,缪里爱听的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不是也有类似的结局吗?」 「你的意思是,要弄成池里的鱼的确是村民的宝物,恭喜恭喜那样吗?」 「……听汝这样一说,感觉好敷衍喔。」 罗伦斯苦思起来,注意到桌上的圣经译本抄本。 「对了,拉登说他是记得圣经里的一节才在山上挖池子的嘛。」 「把鱼变多的故事嘛。当初写成肉,现在就没事了。」 赫萝随口嘀咕时,罗伦斯伸手拿起抄本。那不是完整的圣经译文,似乎只是节录常见讲道题材的部分。那是寇尔强压睡意,天天啃洋葱苦读而累积起来的成果。 翻了几页,发现几则听过的寓言,鱼与饼的故事当然也在里头。或许是关于食物的回响特别好,类似的有好几则。 写成俗文就变得如此浅显易懂,让罗伦斯十分惊讶。甚至觉得自己过去花时间去学教会文字都白费了。 又多翻几页,跃入眼中的一行字抓住了他的心。 「话说汝啊,海里的宝石……唔,怎么啦?」 赫萝疑惑地窥视罗伦斯。 接著视线移到他手上的簿子,眯起眼看了看,尾巴顿时膨胀起来。 「喔喔,喔!」 「这个怎么了?」 赫萝的反应开心到让罗伦斯都吓一跳。 「咱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就像是在等汝替咱发现这句话一样吶。」 「咦?什么事?」 应了心有灵犀这句话。 赫萝卖了个关子以后抿起嘴,吊起唇角露齿贼笑,说道: 「珊瑚啊。那不是海里的树吗?」 「喔,那怎样?」 「那么,村子里的人在抓什么啊?」 「不就是……啊!」 鹿。 头上长了树枝状犄角的林中居民。 「还有那个,汝在卖那个臭粉的时候,不是有聊到吗。」 在纽希拉采集的硫磺粉,可以倒进热水里,给人体会一下温泉的感觉。 将粉卖给城里人时,有些人在庆典气氛的推助下突发奇想。 说想挖个洞做温泉。 「村里的人能有安定的生活,全都是拜那棵大树所赐。无论是谁的好眼光看上猎鹿,这之前填饱他们肚子的都是大树的鱼没错。」 「所以可以在池里摆些鹿角,告诉他──」 你挖的鱼池真的堆满了宝物。不是珊瑚那种在你的故乡怎么也捞不到的东西,而是能实际抓在手里的宝物。 「最后再加上这个。」 赫萝指著圣经说。 那里写的是神将信仰传授给日后圣人的著名场面。 「要是拉登不当主教就没意思了。但既然有这个,应该行得通。」 苏尔特等村民和拉登现在走上不同的路,并非他们所望。他们还能够携手走得更远,走向更美好的未来才对。 如同罗伦斯和赫萝扶持著彼此来到纽希拉,过起幸福快乐的日子一样。 「这样苏尔特他们能对拉登表达感谢,也能告诉拉登,他们希望他接下的新任务。」 「还有还有。」 赫萝用不再有泪痕的脸笑著说: 「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有肥美的鳟鱼吃了。」 对吃念念不忘的赫萝让罗伦斯不禁失笑,回答:「说不定喔。」 罗伦斯和赫萝理出的结论,只不过是种推测。 不先问过拉登就来推行这件事,恐怕又会白忙一场。 于是第二天,他们一早就前往教堂找艾莉莎商量。照原来那样下去不是办法,艾莉莎也认为不妨一试。 事不宜迟,一行人立刻动身询问拉登的意思,但赫萝在拉登门前拉住了罗伦斯。 「咱一个人进去就好。」 「咦咦?」 「这要讲的是男人脆弱的部分。这种事,面对咱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比较容易说得出口。」 反而会被人吐槽吧。 见罗伦斯仍难以接受,艾莉莎从背后拍拍他的肩。 「就交给她吧。」 「……」 艾莉莎都这么说了,不听也不行。 这次换赫萝不太高兴了,不过她哼一声拋到脑后,进拉登屋里去。 「真的没问题吗……」 罗伦斯担心赫萝会惹拉登生气,艾莉莎耸耸肩说: 「赫萝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很可靠的。」 可是平常为什么那么堕落呢。艾莉莎很是不解。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赫萝很快就出了房门,得意地咧嘴笑。 「好啦,再来换村长。」 这应该是谈得很顺利的意思,但拉登的反应很令人在意。 想往门里看,却被赫萝在脸颊上捏了一把。 「汝就是这种地方少根筋。」 该让他静一静才对。罗伦斯揉揉脸颊,赞叹尽管最近堕落得很,贤狼依然是贤狼。 向苏尔特提议时,就让罗伦斯参与了,萨罗尼亚主教和艾莉莎也在。 苏尔特听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到脸色发青。 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昏昧,没注意到拉登变得如此丧气。 以及一点也没想过自己一片好意地劝他休息,在他耳里却像是嫌他没用。 这也不是苏尔特迟钝,就只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崇拜拉登吧,其他村民也都是如此。想到假如没人点破,拉登就会继续误会他们的好意,使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深渊。 听了罗伦斯说明该如何办一场活动向拉登表示感激,他表情变得像是等了十年才盼来雨季的沙漠之民。 了解拉登的苦处后,苏尔特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将主教的事摆第二,以致谢为优先。 罗伦斯也问过是否要用村里的池子来施行这个计画,但考虑到未来仍有可能恢复养鱼,让众人进进出出又丢鹿角下去并不好。而且赫萝也主张这种事就该办得盛大热闹,便决定在萨罗尼亚举行。 事实上,城里也有许多像劳德这样当年因拉登而免于饥饿的人。罗伦斯找劳德谈这件事之后,他立刻包下找人挖池的工作。 这时,罗伦斯拿出了商人的小聪明,以及温泉旅馆老板的主意。 「把这个临时挖的池子做成温泉?」 劳德当然马上就发现他想趁机卖硫磺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去。 「拉登先生不是膝盖不方便吗?您晓得泉疗为什么这么受老年人欢迎吗?」 这问题使劳德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因为有效吗?我有听说喔,温泉治百病。」 「根据我亲身体验呢,那实在太夸张了。不过,泡温泉真的会让人觉得有那种效果。」 商人本来就是好奇心旺盛的生物,劳德深感兴趣地倾过去听。 「泡在水里,身体不是会浮起来吗?动作会灵活得像年轻时一样。」 劳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必定是要让拉登大人泡上一泡了。不过……」 他接著清清喉咙后说: 「就算只是挖洞造温泉,在庆典时期办其他活动,当然有很多事情要打点。我会帮你推销硫磺粉,佣金这样算怎么样?」 劳德取出插在腰带里的算盘,拨动珠子。 罗伦斯拨回几颗珠子,对他粲然一笑。 「唔……好吧,没办法。我去调点适合临时温泉的酒来好了。」 罗伦斯就此与劳德握手协定。一和旁观的赫萝对上眼睛,她就嫌弃地耸起肩。 用来当珊瑚的鹿角,由波姆骑马赶回村去拿,并通知村民都到城里共襄盛举。 然后罗伦斯拿出温泉旅馆老板的本事,到河边挖的洞铺砖,忙碌得很。赫萝在稍远处铺几张垫子,悠哉地喝酒看戏。不时抄起笔,在她最爱的日记本上写点东西。 第二天,发生了一段拉登也现身想帮忙,村人急忙劝阻的小插曲。他原本就是不干活就浑身不对劲的人吧,于是罗伦斯请他用槌子夯实池底。这样就能掩饰他的膝痛,而拉登的表现也好得没话说。 大市集就在这当中接近尾声,庆典即将开始。 萨罗尼亚主教接下主持工作,以赞颂使萨罗尼亚与邻近地区桌上不再只有鲱鱼的大功臣为名目,召开一场小庆典。 池里灌满了烧热的河水,并混入大量罗伦斯的硫磺粉。 在这样的池子前,村里的孩子各饰一角,演出拉登从遥远国度拉德里来到此地的过程。波姆演到拉登踏上萨罗尼亚的土地才下场。 至此,故事接上了现在的拉登。 或许是难为情吧,他红著脸低头不语。苏尔特跪在他面前说: 「来,拉登大人,这给您。」 交出来的,是以教会徽记组成的钩爪。 「用您的信仰从池子里钩出宝石吧。」 拉登准备要破口大骂的表情,是整张脸都在强忍泪水造成的。他当即从苏尔特手中接下徽记钩爪,站了起来。 那强而有力的站法,不像是膝盖有病痛的人。 但迈步之前,他对苏尔特说: 「我膝盖不好,肩膀能借我撑一下吗?」 苏尔特睁大眼睛点点头,村民们也争相涌上。 拉登就这么在众人围绕下,将钩爪拋进临时温泉。从前,他每天都在故乡的海上这样日以继夜地拋,却连续三年都惨无收获。 但温泉之中,铺上了满满的鹿角。 那是拉登在其旅途尽头守住了许多人生的证明。 「噢,神迹降临了!」 萨罗尼亚主教也在此时拿出主教的样,威严地高声念稿。鹿角拉上了池畔,赢来如雷欢呼与掌声,连教堂都为此敲钟。拉登感动得不得了,要向苏尔特等人道谢。 不过,这还太早。 「拉登大人。」 接著上前的是在庆典中也不改其色,神忠仆中的忠仆艾莉莎。 「请收下。」 她恭敬地献上寇尔的圣经俗文译本抄本,书已翻开在某一页。 「这是……」 波姆来到不解的拉登面前。 肩上担著同样令人不解的东西。 「拉登大人!这给你!」 波姆粗鲁地塞过去的,是渔网。他们养鱼时用的渔网。 拉登手拿簿子与渔网,显得不知所措。 这时萨罗尼亚主教煞有其事地上前说道: 「神虔诚的忠仆拉登啊,我要藉圣经对汝讲述神的话语。」 拉登大口吸气等他开口。 「汝当放下捕鱼的网,从此成为捕人的渔夫……可以吗?」 那是传说中神对传播其教诲的圣人所说的话。 用圣经上的命令口吻对拉登说话不太对,他又是萨罗尼亚的主教,这样比较符合他的形象。 主教的话使拉登乾咳似的笑并稍微弯腰,将圣经节译本和渔网抱在胸前。 「我愿……接受神的指引。」 紧张的群众热烈欢呼。 然后合力抬起高大的拉登。 艾莉莎看情况不对,赶紧替拉登保管簿子。 拉登掩面而笑,任凭众人又抬又拋。 (插图011) 「来吧!这可是传说中的温泉乡,纽希拉的温泉喔!」 拉登被拋进池里,溅起大把水花。流再多泪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接著乐队奏乐,上酒上菜。 村民喜不自胜地在池中相视而笑,妇女们怯怯地用脚尖沾一下又叫又跳,看得罗伦斯老大不小了也红了眼眶。这时,有人拍拍他的手。 「汝啊,再拿酒菜来。」 嘴里早已叼著一串烤羊肉的赫萝伸出右手说。 罗伦斯耸耸肩,牵起那只手。 赫萝像个娇贵的公主,不情不愿地站到罗伦斯身边。 那里是赫萝的位置,能让赫萝在时光洪流中稍作喘息的宝贵港湾。 接著她从这个最爱的位置仰望罗伦斯说: 「汝也为了咱成为专捞大把铜板的渔夫怎么样?」 罗伦斯欲言又止,笑了笑,慢慢地叹气回答: 「好好好,悉听尊便。」 赫萝抬望罗伦斯,笑出一口白牙。 萨罗尼亚城提早响起了庆典的喧噪。 至于大事记里有没有写到那个被年轻妻子骑在头上的前旅行商人也在这欢腾的人流中,就任凭想像了。 # 狼与结实之夏 幕间插曲 这是寇尔和缪里下山前在温泉旅馆发生的事。 ◇◇ 说到温泉乡纽希拉就想到过冬,不过夏季也很受欢迎。 地处深山使那里十分凉爽,泡过热水再喝一杯用冬天堆进冰库的雪冰镇过的啤酒或葡萄酒,对贪杯的罪人而言是抵抗不了的诱惑。由于人数不比冬天,乐队和舞娘又都忙著在自己的地盘演出,不会上山。因此夏季的纽希拉客人虽不少,但不会太过吵闹,非常舒适宜人。 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有时也会因为客人结伴去露营钓鱼,一早就安安静静。 「呜啊~……」 赫萝打了个大呵欠。送客人出去钓鱼之后,她就在壁炉前铺了张喜欢的垫子,肩披薄皮草像狗一样缩成一团,发出细细的鼻息。平时屈藏裙底的狼尾,也乐悠悠地摇来摇去。壁炉里仔细铺了层灰的火炭散发著柔和的温暖,在夏季凉爽的纽希拉舒服得恰到好处。而赫萝身旁,当然少不了睡醒时要喝的酒。 赫萝每天都乐此不疲耍懒的模样,使温泉旅馆老板罗伦斯微微一笑。从敞开的木窗往外看,考虑将琐碎的杂务搁到明天,效仿赫萝享受这清闲的时光。 接著在赫萝身旁坐下,用手梳过她美丽的亚麻色头发和狼耳。赫萝稍显不悦地微微睁眼,把脸靠在罗伦斯的腿上。 然后再一次满意地摇起尾巴。 但愿这样的时光能永远延续。 就在这么想之后。 旅馆的门猛然掀开,精神饱满的少女喊声响遍每个角落。 「不好了!不好了!听说出大事了!」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撼动地板,少女叫得更大声了。 「大哥哥~!你在哪里~!大~哥~哥~!」 声音是来自他女儿缪里。前阵子才找一群亲朋好友来祝贺她顺利成长,让她在众人面前亮相,这个野丫头真是本性难移。 「……那头大笨驴在吵什么啊……」 长相和女儿缪里一个样,实际上已经高龄数百岁的赫萝不耐地问。 「说什么听说出大事了。该不会又想捣蛋了吧。」 「不是呗,那还喊寇尔小鬼做什么。」 罗伦斯邂逅赫萝后,在旅程中收留的少年寇尔,如今已是不可或缺的旅馆顶梁柱,缪里也将他当作兄长来倾慕,真的就像家人一样。 「要捣蛋就不会喊他了是吧……」 看她急成那样,罗伦斯有股不好的预感而皱起眉头。赫萝拉直身体横躺,往酒伸手。 接著狼耳忽然竖起,赫萝无奈地叹气。原因很快就揭晓了。 「娘!爹!你们在哪~!」 老是捱骂的她很少会喊他们,铁定没好事,让赫萝叹得更重了。 近午时分,罗伦斯将一袋香肠和锅子装进大麻袋里背起来,一旁的寇尔背的则是面包袋,奇怪的是还侧抱了一本圣经。 「慢走啊,等你们带伴手礼回来喔。」 如同清晨送钓客出门一样,掌管厨房的汉娜送罗伦斯等人离开。 缪里活泼地回答,挥著手跑了出去。然后是一脸不耐却又略显期待的赫萝,最后才是搬行李的男人。 「寇尔……抱歉毁了你的假日……」 「哪里,您也辛苦了。」 虽然他们这样互相安慰,但元凶当然是缪里。 「山上有恶魔?」 目光灿灿,银色狼耳狼尾轻巧摇摆的缪里,是从村里小孩那里听说这件事的。他们到平常不太会有人去的山上冒险,结果全都屁滚尿流地跑了回来。 「山上不是娘的地盘吗?有恶魔就要赶走才行!」 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一边说,一边拿地上捡来的树枝咻咻乱挥。罗伦斯和寇尔对看一眼,想说女生这么大了不可以这么粗鲁,结果先开口的却是赫萝。 「前两天不是下过雨吗?山上应该长了不少野菇呗。」 温泉旅馆说话最大声的不是老板罗伦斯,而是骑在他头上的赫萝。 于是乎,行程加上了采野菇。 「大哥哥!爹!快点~!」 缪里飞也似的跑过没有路径的山林,赫萝也是轻车熟路,脚步像羽毛一样轻盈,果然是狼母无犬女。然而罗伦斯和寇尔都是单纯的人类,身上还背著行李。 光是喘气追随就无暇他顾了,一不小心就会在山里迷失方向。 「要是惹她们生气……我们搞不好要在山里过夜喔……」 「哈哈哈……」 罗伦斯对乾笑的寇尔说: 「话说回来,恶魔会是什么?」 缪里会冲回旅馆喊寇尔,是有相对的理由。寇尔从研习教会法那段时间起,就怀抱著成为圣职人员的梦想苦读不倦。 她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寇尔正适合驱逐恶魔吧。 「会是什么呢……既然是在晚上试胆,就有可能是把鹿或兔子看错了。」 「嗯……啊,是标记。村里小孩弄的吗。」 大人用的山路是安全有一定保障的路线,可是顽皮鬼们的冒险心却是在无路之途的另一边。 「打猎也不会打到这里来呢。」 「希望不会太远……」 罗伦斯调整背上行李的位置,跟随任性的狼尾。 又前进一段路程后,色调对比强烈的两条尾巴终于停下。 「呼……这附近吗?」 「嗯,大概。」 即使没背行李,缪里没流一滴汗也实在很了不起。赫萝马上就讨酒,罗伦斯边拿边问: 「那个恶魔是什么东西?熊之类的吗?」 「咦咦?恶魔就是恶魔啊!再说熊怎么会认不出来。」 村里的孩子的确是不太可能认错动物。这么说来,说不定是装扮恐怖的隐士。无法待在人类社会的人,有时会选择隐遁到远离人烟的山林里。 「有人的踪迹吗?」 罗伦斯向嘴对著皮囊喝葡萄酒的赫萝问,她竖起耳朵说: 「有的话,那头大笨驴也会发现呗。」 然后用罗伦斯的衣服擦去唇边的酒滴,伸个大懒腰。 「嗯。话说这地方不错嘛,说不定还有很多这种离旅馆没多远的好地方喔。」 上山不是打猎就是采集,这样的地点并不多。 「那村里的小孩到底看见什么啦?」 赫萝没回答罗伦斯,将皮囊塞给他之后跟著女儿缪里继续走。走在最前方的缪里完全把这当冒险,走在后头的罗伦斯和寇尔则听从赫萝的指示忙著采野菇和木莓。 背锅子上山,也是旅馆女王中午想吃鲜菇锅的缘故。 如果罗伦斯说了「想吃的人应该自己背」这种抗议的话,肯定会被单独丢在山里。这时,他发现缪里停下来了,好像是因为一棵特别粗壮的树。树干长满苔藓,根部有个大熊也能住得惬意的大洞,是棵千百年的巨木。 「好棒的树。」 赫萝在仰望得目瞪口呆的缪里身边说: 「咱们就在这吃饭呗。」 从树荫底下往上看,太阳的确已经越过顶点很久了。动作不快一点,天就要黑了。 一行人放下行李后,缪里才回过神来转头说: 「咦~我们还没找到恶魔耶!」 「不是村里小孩说的吗,会不会是在耍你啊?」 听了罗伦斯的话,缪里用力嘟起嘴巴。 「好啦好啦,饭吃完以后爸爸再跟你去找喔。」 「咦……」 急著想继续冒险的缪里臭著脸噘尖了嘴。都到了该为婚嫁著想的年纪还这么孩子气,让罗伦斯很是无奈,但也有那么点安心。 为女儿的成长感到喜悦,即将放开她的不舍却也一天天膨胀。于是罗伦斯牵起缪里的手说:「好啦,先吃饭嘛。」 但是在缪里不甘不愿地答应之前,她忽然往不相干的方向望去。 「……」 不,应该说缪里的狼耳和鼻子抽动了一下才对。 那模样宛如锁定猎物的小狼,英姿美得令人惊艳。 缪里就这么带著一身赫萝早已失去的年轻光采,急忙往巨木后头绕去。 「缪里?」 罗伦斯赶紧跟过去,发现她就站在巨木之后。 同时见到遗传自罗伦斯的银色尾巴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倒竖起来。 「咿……!」 「咦?」 寇尔也往傻愣的缪里哒哒地跑来。 就在这一刻,一道甚至令人以为是巨木裂开了的惨叫声响起。 「啊啊啊啊啊啊!」 缪里叫得像尾巴要秃了一样,转身就跑。 好像是发现了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她毕竟是罗伦斯最疼爱的女儿,罗伦斯张开双手准备抱人。然而缪里已经到了不再黏老爸的年纪,直接从旁边跑过去。 「大哥哥~!」 「哇,发生什么事了?」 「大哥哥大哥哥!恶魔!有恶魔!」 在罗伦斯背后,缪里抱著寇尔呜咽地大喊。 寇尔也紧抱住害怕的缪里安慰她。 当两人展现如此美丽的兄妹之情时,罗伦斯却在想女儿是不是不要爸爸了,不知道该拿横展的手臂怎么办。 心中无限感伤时,有人沙沙地踩踏落叶而来。 还从底下贼兮兮地笑著往上看。 「大笨驴。」 赫萝咧著嘴,抓住罗伦斯要收不收的手臂往身上绕。 什么都能看透的贤狼赫萝就此拉起罗伦斯的手迈开脚步,前往先前缪里愣住的地点……然后罗伦斯的腿也吓得僵住了。 因为恶魔要从地底爬出来了。 「喔、哇!」 (插图013) 就连罗伦斯也慌得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只紫青的死人手掌从地面伸出来,指甲像怪物一样又长又尖,十分诡异骇人。 「这、这是,喂喂喂?」 没想到山里真的出了恶魔。但赫萝不管倒抽一口气的罗伦斯,放开他的手蹲下来,碰触恶魔的指头。 稍微用点力,指头当场就断了。 「大笨驴,这是菇类。」 「……咦!」 赫萝对错愕的罗伦斯摇肩而笑。 「咯咯咯……野菇也把汝吓成这样啊?」 并贼笑著拍拍手站起来。 「不过吶,咱以前在森林里发现这东西时,也以为底下埋了人吶。」 「……这、这样啊。」 「真的很像死人的手指嘛。记得人家好像就是这样叫它。」 即使被赫萝碰断一根,仍怎么看都是蓝色的恶魔之指。 「能长得这么像人的手,说不定还满稀奇的。」 赫萝或许是想安慰他,不过罗伦斯突然有个疑问。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猜到了吧?」 「汝自己猜喽?」 赫萝耸耸肩,转身又牵起罗伦斯的手往前走。 「好啦好啦,回来煮饭。这里还没有人来,有一堆大野菇让我们随便采呢。吃完以后,要记得多采一点回去给汉娜喔。不管醋腌盐腌还是晒乾都很好吃吶。」 罗伦斯看她这么迫不及待,无奈得都笑了出来。 又说不定,那是在庆幸这个他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不过……」 罗伦斯看著锅子旁边,寇尔让缪里坐在大腿上紧抱著他却仍能灵巧地做菜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禁想,她会不会太黏寇尔。 当令人坐立难安的焦躁烧上心头时,赫萝拉了拉他的袖角。 「汝是怎么啦?」 在赫萝面前吃缪里的醋,又要被她笑大笨驴了。 得拿出父亲与丈夫的威严才行。 「没什么。」 「嗯?」 贤狼泛起看透一切的微笑,没有再多咬一口。 接著升火煮熟满锅鲜菇,回程上也采了一整袋。 纽希拉在夏天最舒适。 那是一个凉风使阳光更宜人的美妙季节。 # 狼与老猎犬的叹息 很久以前,一名圣人听从神的旨意到原本只有零星几个小村的平原上搭建礼拜堂。渴望神关爱的人民不时造访此地,日渐频繁的交流吸引了商人。曾几何时,什么也没有的平原以这座礼拜堂为中心兴起了市场,最后发展为城镇。这就是萨罗尼亚由来的神话概略。 但女祭司艾莉莎听旅行商人朋友说,那实际上多半只是有个来路不明的人编了个故事住下来,日后聚落随时间日益扩大,演变成现在的城镇而已,说来也挺有道理。艾莉莎一边这么想,一边用她蜂蜜金的眼睛环顾热闹的萨罗尼亚。 艾莉莎原本住在与萨罗尼亚有一大段距离的村庄,如今是放下家人到各地教堂组织出差。无论哪一座教堂,现在都被社会风潮冲得乱七八糟,为重新站稳脚步所苦,很需要艾莉莎这样实务能力强的人。艾莉莎也为了重整教会有求必应,东奔西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可见她是多么虔敬的信徒。 这样的她听了萨罗尼亚创立神话的内幕而略感失落,只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是假多真少而已。 因此,在萨罗尼亚教堂听从不太可信的主教指示做事,也不会大惊小怪。即使又一次眼见教会人员为财务问题伤透脑筋,她仍连一个轻叹也没有。 「怎么啦,脸这么臭。」 为举办收市庆典,萨罗尼亚到处都是热闹非凡,但艾莉莎却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小巷酒馆门口吃午餐。途中一道耳熟的声音,使她抬头查看。 「真巧。」 既没等艾莉莎回话,也没问她是否愿意同桌,径自在对面坐下来便驾轻就熟地向老板点菜的人,是个亚麻色长发的亮眼年轻少女。 那一身与外表相反的世故氛围,是因为少女面貌只是假象,实际上是个已有几百年岁数的狼之化身。艾莉莎每次往赫萝看一眼,都会觉得她对狼的印象有所改变。 艾莉莎不知那是好是坏,只知道要是把怎么变化说出来,这狼的化身肯定会生气。 「想不到汝也会跑来这么冷清的破地方。」 赫萝一边说,一边从老板手中接下葡萄酒和盛装许多炖肉炖菜的器皿。 「因为这里的炖菜真的很好吃嘛,而且又安静。」 「都忘了汝不是爱装模作样的教会走狗,只是个小村的小丫头吶。」 都生了三个小孩还被人称作小丫头,实在有点难为情。可是对这个活了几百年的狼之化身来说,她们认识的这十几年,感觉大概跟前阵子差不多。 艾莉莎这么想著,喝一口啤酒。 「而且白天就喝酒,很了不起嘛。」 「神每星期也需要休息一天,而且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 平常总是被艾莉莎嫌爱喝酒跟生活不检点的赫萝没趣地绷起脸,亮出牙齿将煮老的鸡肉连同软骨一起咬碎。 「看到罗伦斯先生不在你身边,我才惊讶呢。」 不知神究竟是有何安排,这位掌管麦子丰歉的狼之化身居然和有点少根筋的旅行商人结为夫妻。对于曾帮忙牵红线的艾莉莎而言,见到他们夫妻恩爱固然值得高兴,但他们感情好到有点肉麻了。 猜想他们会不会是亲昵到吵架时,赫萝以与她年轻外表不相衬的方式老气横秋地耸个肩,喝点葡萄酒说: 「那头大笨驴现在是城里的大红人,一早就不晓得上哪去了。」 藏在头巾下的狼耳不开心地晃了晃。 这头其实颇为怕生又怕寂寞的狼,是认为与其单独在城里闲晃,还不如跟爱唠叨的啰唆朋友同桌共餐吧。 「接连解决两个大问题,这也难怪啦。」 一开始是困扰萨罗尼亚民生已久的高额恶债。到大市集来作生意的商人们,竟每一个都陷入还不了钱的窘况。最后罗伦斯一枚银币也没花就解决了绝大部分的债款,简直跟魔法一样。 光是这样就足以在城史中留名了,他还为从前解救萨罗尼亚于饥馑之中的鱼塭开辟者解决了问题,最后人们在广场挖洞作海,热热烈烈地演了一场戏。 如今那里装满热水,注入来自纽希拉的硫磺粉,即成临时温泉。大人泡泡脚,小孩直接跳下去,为热闹的大市集锦上添花。 不过赫萝总跟在解决这些问题的罗伦斯身旁,凭藉不寻常的气魄和酒品,被众人看作掌握伟大商人克拉福?罗伦斯缰绳的少妻,同样地广受欢迎。 「不只是罗伦斯先生吧,不是也常有人请你喝酒吗?」 就在前不久,人们还邀她挑选收市庆典用的祭酒,让她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她喝酒不怕找不到伴,说贪杯又没几个比得上她,有免费的酒能喝是不会拒绝才对,但她却坐在艾莉莎对面看著旁边,一脸的疲倦。 「那种事只有一开始好玩而已。」 「……太多人请喝酒,反而觉得累吗。」 虽然这个异教徒的神高傲却怕寂寞,又不喜欢被捧得太高,相当地麻烦,但被人奉为神祇的人物说不定都是这种性格。 艾莉莎想喝口不凉了的啤酒,发现剩不到一口。 午餐也已经吃完,差不多该回教堂了。 这么想时,眼前的赫萝表情抑郁地啜饮葡萄酒,鸡肉也只是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炖菜一点也没少。 再加上整个人蜷著身子,艾莉莎也看得出她不对劲。 口吐叹息,是因为这贤狼与刚认识时一点都没变。而那一往如昔的模样,倒也让人颇为欣慰。 「老板,再来点葡萄酒!」 见到艾莉莎举起啤酒杯往店里讨酒,对面的赫萝都睁圆了眼。 「如果只是无聊,你应该会留在旅舍里睡大觉吧。是有事想对我说吗?」 高龄数百岁的赫萝很没贤狼样地缩脖子噘嘴,且似乎发现艾莉莎暗叹那简直跟她儿子有得比,瞪著她看。 「……不笑咱吗?」 虽是临时,但她毕竟是祭司之身。 「如果我会嘲笑他人的烦恼,就不配服侍神了。」 即使她这么说,赫萝还是别开眼睛,一口气喝光剩下的葡萄酒,想较劲似的再点一杯。 过去应该曾受无数村民跪于面前祈祷或感谢的赫萝,如今手拿葡萄酒蜷著身子说话的样子,像极了老出一身孩子气的村中耆老。 「那头大笨驴一点也不懂咱。」 连说的话都一样呢。艾莉莎关心地继续追问: 「怎么说?」 「汝知道又有人找他去处理麻烦事了吗?」 「麻烦事?」 现在罗伦斯是萨罗尼亚最出名的人,人人都夸他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从商人们的利益冲突到仲裁夫妻失合都找他去,让艾莉莎不禁想像究竟会是哪一桩。 「听说那跟汝那也有关系。」 「是喔?」 艾莉莎立刻有了数。 「谈关税怎么定吗?」 「咱不太清楚,就是一群差不多的城里商人在互顶脑袋呗。」 「是那样没错。」 赫萝眉头一皱,大概是对她的冷淡口吻不太高兴。 但这时艾莉莎也叹了口气,让她愣了一下。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不想待在教堂里。简直看不下去。」 所以才会特地跑来这里吃中餐。忽然间,艾莉莎听见甩动毛织品的声响。 「喔喔。」 见到他人的愁容,赫萝了无生趣的表情就充满了活力,毛茸茸的尾巴乐得也在裙子底下摇个不停。虽然觉得这种个性很要不得,但艾莉莎并不讨厌赫萝直肠子的部分。 「那些聚在集会所的人,是在讨论该怎么对输入这座城的众多商品制订关税。简单来说,这个过程会决定这葡萄酒价格最后会变高还是变低。」 赫萝看看手上的啤酒杯,吸收了这比喻般仰头喝下一大口。 「卖葡萄酒的想压低进货价格,和他们抢市场的啤酒商则是想提高葡萄酒的关税这样。」 「嗯。」 「怎么选择去调节这利害关系的人,每座城都有自己的做法,这里基本上是给教堂接管。」 或许一部分是因为这里的创立神话中与圣人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教堂也深受其利害关系影响,能藉关税取得巨大的利益。 「说到这个,这里教堂的主子真的是一身腥臭喔。当酒伴倒还不错,可你就不喜欢那种大笨驴了呗。」 「他不是个坏人,就是爱出风头了点……」 最早请求艾莉莎协助的,是瓦兰主教区的教堂。她在那里与罗伦斯再会并获得其协助,高价卖出了教堂的财产。萨罗尼亚主教听闻此事后,便将萨罗尼亚的麻烦事包装得漂漂亮亮丢给她。艾莉莎对工作本身并没有怨言,但总觉得不太舒服。况且教会组织本该以清贫与节制为本,遇到这种与赚钱有关的事当然更令人糟心。 这时艾莉莎忽然惊觉自己满嘴牢骚,赶紧咳个两声,发现眼前赫萝笑嘻嘻地看著她。 「咳哼。总之这场会议会把金钱上的利害关系暴露出来,所以每个人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主教接受自己的要求,就把现在说话极具分量的罗伦斯先生搬出来了吧。」 赫萝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罗伦斯不能陪她,觉得寂寞吗。如果是这么单纯,跟罗伦斯说一声其实就行了,但艾莉莎也晓得,这两个人从以前就经常闹出不肯说出心声,自己在一边耍郁闷的事。 这或许也是一种夫妻相,不过艾莉莎还是希望他们能为身边的人多想想。 「咱知道那在城里是一件重要的工作,而且咱也拿了很多不能陪咱的赔礼。」 赫萝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艾莉莎连声说好打发。 「可是,一头跳进去就是他不对。」 「是吗?城里的人真的是为这件事伤透脑筋,而且又是非得解决不可。罗伦斯先生是外地人,正好适合调解城里的利害关系。我认为他把人家托付的任务都做得很好,而且他成为城里的英雄人物,你这作妻子的也很骄傲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赫萝含糊其辞的样子让艾莉莎叹口气说: 「再说,我想罗伦斯先生也想多表现一点给你看吧。」 自从在瓦兰主教区再会以来,光是在碰面的时间里,罗伦斯宠妻的方式就让艾莉莎快受不了了。在这场暌违十年的旅行中,随时都能见到罗伦斯卯足了劲的样子。 这只仍有颗任性少女心的狼,应该是很喜欢这样才对啊。艾莉莎这么想时,赫萝叹了一口特别大的气。 「……都连续三次了,实在很腻吶。」 那神情好比是被一群小鬼头烦到浑身无力的村头老狗。 艾莉莎也总算能了解赫萝为什么这么烦闷,而这种事似乎只会有一个结论。 「不如你就跟他直说吧?又不是刚过门的新嫁娘了。」 听艾莉莎说这么乾脆,赫萝蜷起身子百般不愿地吸吸葡萄酒。 「说得出来就不用烦了。他现在脑袋上这把火,那个……算是咱点起来的……」 恢复真身甚至能将一支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她,竟为了一个前旅行商人夹起尾巴,真是愈想愈好笑,让艾莉莎对这只狼又挖什么坑给自己跳好奇起来了。 「你点了什么火?」 赫萝挺直蜷缩的身体,对著没人的方向耸肩缩头,伴著不知第几次的叹息说: 「咱是在汝的帮助下,跟他走到一起的。」 比起她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话里的谢意更使艾莉莎不禁诧异。 「那什么表情……咱好歹也知道是汝在背后推了一把,咱才能跟他在一起。」 看来她们同乘货马车时,赫萝一直显得坐不太住,似乎部分是因为她明白自己欠了一个大人情。 「总之,咱跟他在一起了。日子过得真的很幸福,幸福到都快变傻子了。」 「这个嘛……是没错。老实说,罗伦斯先生实在太宠你了。」 高龄数百岁的狼大言不惭地回答: 「那是他自己喜欢。」 「我又没说不是。」 成家落定才短短十几年,感情却比刚认识时还要好。 艾莉莎要冲走那甜蜜般喝口葡萄酒。 「不过咱牵起他的手,也能说是咱把他拉出了他原本想走的路呗?」 「这……是没错。」 说起来,放不下跌跌撞撞的罗伦斯比较接近事实,但赫萝似乎有不同想法。 「你觉得那是个错误?」 「……当初,如果他走上眼前开出的那条路,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掌握天下的大商人了。可是咱却说受够了那些大风大浪,拉住了他的手。」 艾莉莎的生活圈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只有听说罗伦斯替北方地区一个手握绝大势力的大商行化解一场大危机,被他们挖角。 如果接受了,凭罗伦斯的才学和赫萝的智慧,如今或许真的已经是某个城市的大富豪了。 然而艾莉莎实在无法想像那个罗伦斯成为一方仕绅,立于万人之上的样子,在纽希拉当温泉旅馆的主人才是恰恰好,但最爱罗伦斯的赫萝也许不这么想。 当艾莉莎大感无奈,耸肩感叹恋爱总是盲目真是对极了时,赫萝又说: 「后来……咱真的忍不住说出来了。」 「……」 大概是「怎么这么傻」都写在脸上了,赫萝不满地露牙低吼,又像是在痛苦呻吟。 艾莉莎叹气并乾咳,注视赫萝说: 「罗伦斯先生应该是认为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才答应你的要求的。我一点也不认为他会后悔。」 「咱知道啦!」 赫萝的吼叫吓走了几只小鸟。 接著她又忿忿地说一次:「咱知道啦。」抱起了头。 「咱是好久没出门旅行,一时恍神而已……而且马车上和在旅舍过夜,有很多时间可以胡思乱想……」 赫萝对著桌子说: 「别人家的壁炉炉火,把他跟咱共度这些年来长的皱纹照得好明显。在自家的旅馆里,都没注意到这种事。」 赫萝的外表仍是两人初识时的那个少女,到了艾莉莎需要拄拐杖的年纪也八成不会改变。对赫萝而言,十年二十年不过是绕点小路而已。 但是对罗伦斯来说就不同了。 明明是用刚认识时那种感觉出来旅行,但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映照火光的侧脸上,都会透露出藏不住的衰老。 艾莉莎也知道赫萝会随身携带纸笔,记录每日大小事。 要将无情的时光洪流尽可能多少留在手中。 艾莉莎已经笑不出声也叹不出来,将手叠上桌上那小小的手。 「……咱发现自己从他手里得到了非常宝贵的东西。」 赫萝注视她们交叠的手,自嘲地苦笑著收回。 「就在这时候,咱们到那个叫德堡还什么的商行卖汝等那座山,那里真是大到教人目眩神迷喔。热热闹闹充满活力,什么都闪闪发亮。一想到咱从他手里夺走了这种世界……就突然觉得好怕。」 艾莉莎来自小村特列欧,也曾为自己见过巨大都市的巨大教堂后产生出人头地的冲动惊讶过。可以想像德堡商行对赫萝造成的震撼。 不过那只是可能梦想的余烬,实际握在手里以后,恐怕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闪亮。况且选择了另一条路,不一定能得到和这条路同样丰硕的结果。 人生这旅程很残酷,没有重来的机会。只能不断思考某一次选择是否正确,将脚下的路走下去。 即使长生不老的赫萝早已带著些许绝望接受了这事实,但论及自己最爱的伴侣时,也一样冷静不了吧。 可是艾莉莎仍然无法想像罗伦斯会后悔选择现在的人生,表现得这么没自信,反而是一种很对不起他的事。既然人家那么爱她,就该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的幸福才对,而这也是深受宠爱之人的责任。 艾莉莎身为圣职人员,在故乡经常替夫妻排解争执,这种事已经见过上千回。活了人类几十辈子的你怎么会被这种洞绊倒这种话,差一点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但赫萝看起来也像是为自己的失态深深反省过了。 而且赫萝有她独有的问题。 身为那段奇妙缘分的推手,艾莉莎强行抓起赫萝缩回的手,为她打气般用力握紧再放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城里人都说罗伦斯总是被赫萝牵著走,乍看之下也的确被她搞得团团转,结果反而是赫萝离不开他才对。 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罗伦斯也不是个完美王子。 「就像看到他胡乱往甜得刚刚好的蜂蜜酒里加砂糖一样呢。」 艾莉莎的话让赫萝摆出打从心底难受的表情。 「一点也没错,而且他现在还开开心心地抱来一个超级大糖罐吶。再说咱说错话的事,早该在之前他处理好那些啰唆的债之后就结束了。那头大笨驴是想在清乾净所有债以后,跟咱臭屁说能用这种魔法的他,想当大商人根本就是弹个指头的事。」 (插图015) 或许这有那么点孩子气,但已十二分地足以抹去赫萝的不安。有点少女心的赫萝,喜悦肯定不小。 可是艾莉莎心想,看著罗伦斯会不禁联想到羊或许不仅是因为他人好,还有点不善拿捏,不懂女人心的迟钝之处。 「后来他食髓知味,要接著摆平关税问题让你看他有多厉害?」 艾莉莎的话让赫萝叹了口又长又重的气。 「……就是这样。」 她也不是不了解男人为了爱妻要耍几次帅都没问题的心理。 对服侍神的艾莉莎来说,能保持恩爱就够好了,适时称赞丈夫也是一名好妻子该做的事,但这不过是理论上而已。 艾莉莎同样是有家室的人,和一个人好得没下限,又有点迟钝的男人结为夫妻。 回忆特列欧的生活,想像丈夫艾凡做出一样的事并不难。第一次应该会很高兴,第二次就会笑得有点僵,超过三次恐怕就会受不了了。 「而且,只是那样倒还好。」 「他又怎么了?」 「这时候汝等教会跑出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人拐走了。」 教会加上不烂之舌,谁拐的自是不言而喻。 「主教?」 「嗯,那个叫主教的为了请他帮忙,搬出了一个奇怪的奖品。然后──」 赫萝喝著酒,但似乎是快没了,粗鲁地大声吸光,并一脸怀疑地往艾莉莎看。 「那头大笨驴,居然说出当当贵族也不错这种话。」 常言道男人永远长不大。艾莉莎也能想见罗伦斯天真地为美梦而笑的形影,和艾凡跟小孩一起闹翻天而挨骂的样子叠合在一起。 「那头大笨驴在女儿跑掉以后就开始像以前那样爱作梦了。咱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拿咱那个做文章吶。」 「呃……」 艾莉莎在村里,也遇过妇女抱怨以为不用带小孩了,结果家里最老的开始变得很幼稚。 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认为自己依然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虽然她是受到那种乐观吸引才会走到一起,但还是会希望他的言行能多符合自己的年纪。 「羊最会的不就是一脸得意地走到悬崖边吗?」 这种事的确是不能跟城里的酒友说,当事人罗伦斯本身也没有恶意,赫萝不好说重话阻止他。 多半是苦恼很久以后,才假装碰巧来到这巷子里的小酒馆。 艾莉莎并不讨厌个性与生活方式都完全相反的赫萝,就是因为她这种地方,又是丈夫类型差不多的同路人,舍不下她。 而且这件事那个轻浮主教也有份,同为圣职人员的艾莉莎无法视而不见。要是进一步败坏教会的名声就糟了。 「需要更多酒了呢。」 艾莉莎这么说之后,加点了两杯葡萄酒。 赫萝说明得有点杂乱无章,艾莉莎以自身知识理过一遍之后,状况大致如下。 首先是一群为大市集而来的商人聚在一起,讨论种种久悬未果的问题,最后提到了关税。 啤酒商与葡萄酒商是永远的死对头,同时啤酒商也会和烘焙公会争抢主原料小麦。而烘焙坊自古以来就跟肉铺关系不好,不管听谁的都会激起其他人的不满。 遇到这种事,基本上都是找敌人的敌人,或是利益冲突低的组织联手来达成要求。然而身披红大衣的地方领主拥有独裁权,有时会听神的旨意抽签决定,或是找代表请行不记名投票。 在萨罗尼亚,会议是由主教主持,但教会本来就占了这座城不少便宜,不容易得到吃亏方的支持。于是双方阵营都推举突然来到城里,说话有分量又毫无瓜葛的罗伦斯作主,各方也承诺给予丰厚的报酬。 尤其是为关税高昂所苦的木材商人,讨好起罗伦斯是特别热情。然而那也是教会油水最多之处,那位轻浮的主教为了拉拢罗伦斯,提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承诺。 那就是打算卖出萨罗尼亚近郊某块土地的领主权,也就是给他成为贵族的机会。 「汝手脚还真快。」 大致了解罗伦斯与教会的状况后,艾莉莎立刻暂别赫萝,针对细节作了番调查,到天色开始泛黄才跟她在广场边的小酒馆碰面。城镇是愈晚愈热闹,店家为了处理室内坐不下的客人,大多会在门口摆几张长桌长椅。那里也坐满了身著旅装或来自邻近农村的人,当地人自然也不少,享受一年中机会无几的欢腾气氛。 那些人一注意到艾莉莎出现就赶紧坐正降低音量,她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微笑致意,向赫萝报告她的调查结果。 「我走了以后,你一直喝到现在吗?」 碰头时,赫萝桌上已经摆著不像是第一杯的葡萄酒,盘里的不知猪还羊的肋骨也被啃得乾乾净净。 「大笨驴。事情不是牵扯到土地跟领主什么的吗?咱是怕那头大笨驴又被人给骗了,但也不一定是那样呗。」 「……是啊,是有可能。」 「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兔子睡在路中间吶。要是咱都把那当酸葡萄看,是没办法跟那头大笨驴在一起的。」 不知是活得久了还是天性使然,赫萝总有那么些厌世悲观的想法,罗伦斯就成了她的太阳。 「就是因为那还是有可能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所以想调查看看到底多可信。」 那个轻浮的主教也是个面面俱到的人,艾莉莎很怀疑他真的会这么简单就丢出那么诱人的甜头。如果是赫萝原本猜的那样想摆他一道,还比较容易相信。 赫萝会不会单纯只是不想在最爱的罗伦斯有机会成为贵族而春风得意时泼冷水,才强迫自己往没有陷阱的方向想呢。 究竟有无这类思量,艾莉莎无从得知。无论如何,坐在赫萝身旁这个人就是她找出的折衷点吧。 「这片土地的事,没人比她更清楚。你走了以后,我就上山把她请来了。」 「那个……我对人类世界的事懂得不多喔……」 赫萝身旁的女孩,是即使缩著身子也比赫萝大上一圈的谭雅。 曾请艾莉莎协助的瓦兰主教区有座传说中的魔山,而她是长年来住在那座山上的松鼠化身。这样的人的确可能知道这一带土地几百年来的各种传闻,请她来应该是正确选择。 然而既然要找她,应该挑个合适的地方才对吧。 艾莉莎原本以为男性目光聚集过来是因为穿僧袍的自己在酒馆太显眼,结果渐渐发现并非如此。引起他们关注的,似乎是有著一头蓬松卷发、身体曲线远优于艾莉莎和赫萝的谭雅。 还有几个想过来搭讪,结果发现近日名人赫萝和穿僧袍的艾莉莎都在,只好笑笑就跑。 赫萝是一点也不介意,谭雅则根本没注意到那些视线,艾莉莎也就算了。 「谭雅小姐,你听说过沃勒基涅家吗?」 艾莉莎跟来到城里的瓦兰主教区圣职人员打听主教实际上打什么算盘之后,便回到教堂搬出大事记。主教答应罗伦斯的,是从前曾由沃勒基涅家治理的土地与其领主权。 当然那不是转让,而是贩卖。可是领主权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买得到,一般而言,这肯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有有,我有听过。那时候还满有名的,不久之前而已。」 谭雅是吃小麦面包配水果酒,可是表情不太对,吃到一半就从小包包里拿出像是自己烤的橡果面包,开心地边吃边说。 「不久是多久?」 橡果面包对赫萝来说是不得已的克难食品,见到谭雅吃得那么高兴,表情变得像是想起那苦涩的滋味一样。 「呃……那是在师父……来之前的事。山都还是秃的吧。」 「炼金术师上山之前,就是五十年前到一百年前之间的事吧。」 非人之人将近百年的时间称为前不久,也难怪赫萝会将艾莉莎称为小丫头了。 「记得人家说他们是勇者,剿灭了蹂躏大地的大蛇呢。」 坐在对面的赫萝,头巾下的狼耳跳了一下。 接著赫萝看了艾莉莎一眼,而艾莉莎当然也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不为所动地问谭雅: 「教堂里的大事记也有这个传说,真的有这件事吗?」 「呃……我也不知道。我不太喜欢开阔的地方,几乎不会到这里来。这件事也是从山上挖铁的人那里听来的。」 「这样啊。」 艾莉莎点点头,赫萝却不太高兴地说: 「不就是守护你们村子那条蛇吗?」 谭雅眨眨眼睛,看看赫萝和艾莉莎。 艾莉莎没有直接回答赫萝,喝一口热过头而酒精挥发,变得有点酸的葡萄酒才说: 「不见得吧。」 这回答不只有一种意思。 其一,那不见得是在艾莉莎出生长大的村庄特列欧奉为守护神的大蛇。 其二,蛇不见得是在保护村子。 「汝是教会的手下嘛。」 赫萝带刺的回答让谭雅觉得气氛不太对而缩起身子,但艾莉莎当然是简单带过。 「蛇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存在,存在的话在村子做了什么,都没人真的晓得。我见过你以后,也只相信一半而已。」 「啊?咱又怎么啦?」 看著嘴边泛著烤肉油光的赫萝,使艾莉莎想起她留在家里的吵闹餐桌。 「说不定人家只是刚好在那里冬眠了很久而已呀。」 在遇见赫萝之前,艾莉莎总是对世界各地异教传说中的神祇等超自然事物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可是遇见赫萝,有机会窥见他们的世界之后,了解到他们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只是有些不同而已。 她从怀里取出小手绢,探出身子替百般不愿的赫萝擦嘴后继续说: 「毕竟在太安静的地方睡觉太孤单了嘛。」 赫萝觉得她话中有话,艾莉莎淡淡一笑,转向谭雅。 「你应该不晓得吧。在我出生的村子,有大蛇的传说。」 「呃……啊!」 「不用在意,反正我也没见过。就只是有一个大洞,传说以前有大蛇住在里面而已。」 见谭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艾莉莎事务性地说下去。 「言归正传。沃勒基涅家从前战胜了在平原游荡的大蛇,以此功劳获得平原的部分土地,成为那里的领主。当地的教堂在这场战斗中,藉神的力量协助了勇者。」 赫萝不屑地哼一声。 「汝等那个神,咱就从来没见过。」 「应该吧。我想这个传说,有可能是为了替双方立威而捏造的。当时这周围还有不少异教威胁,对教会来说应该有强调其存在感的必要,再小的事都想拿来当成就来宣传吧。至于获得勇者封号这边,而一跃成为领主的乡下战士为了获得足以统治人民的权威,也需要教会作后盾。」 这种事很常见,但其中有个疑点。 「我最不懂的是,沃勒基涅家能从这座城不少种类的关税抽成的部分。大事记上说,那是因为他们战胜了大蛇。」 「唔……?」 赫萝柳眉一歪,往身旁谭雅瞄一眼。 多半只是想看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吧,但那却让雀跃地掏出第二个橡果面包的谭雅以为做错了什么而缩起脖子。 「另外,沃勒基涅家只传了一代还两代就绝后了。后来,土地、领主权和一系列关税抽成都当作遗产捐给教会。罗伦斯先生──」 艾莉莎稍停片刻才说: 「会得到的就是这个抽成、土地、领主头衔等权利,以及他们以前那座城堡的居住权。」 「唔……」 赫萝为难地低吟。 「奖品也太丰盛了呗。」 那是不管怎么想,滥好人丈夫又被花言巧语骗了的脸。 「看起来不是单纯的转让,实在很难说。虽然这牵涉到很大一笔钱,但是有很多大商人有钱也成不了贵族,光是买得到就近乎是奇迹了。就这点来说,或许真的太丰盛了点。毕竟能仲裁关税的人,其实已经具备作领主的能力了。」 「所以那家伙才会得意忘形呗。」 赫萝大叹一声,绷紧了嘴。 不过艾莉莎注意到,那反应底下不是愤怒,也不单纯是唏嘘丈夫太好骗,而是实在不想对正为了璀璨未来心花朵朵开的丈夫泼冷水而已。 不仅是罗伦斯宠赫萝,赫萝也一样。 艾莉莎多少也能想像赫萝在小村掌管麦作丰歉时受过怎样的崇拜。相信那时候小孩睡前还会央求父母说说她的故事,是一段纯朴的时光。 在苦恼的赫萝身边,吃著橡果面包的谭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啊,说到大蛇的故事……」 「想起什么了吗?」 「对呀对呀。我看过有群人在抱怨说,他们需要卖掉挖出来的铁,可是被大蛇害得很难跟比较远的地方作生意。会记住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蛇帮我出了一口气。」 大概是想起山林遭滥垦时的事,谭雅说得有些愤慨,与最爱的橡果面包较劲般大咬一口。 「如果有蛇盘踞在那块地上,的确是很难搞吶。咱也不喜欢有毒的东西。」 「我光是看到小蛇,就会作被它整个吞掉的恶梦呢。」 听了两人的话,艾莉莎有些不解。 「……你们会攻击人吗?」 艾莉莎搜集异教神话故事时,并不是没见过那种故事,但那几乎是人类侵犯其圣域时才会发生。 不然大蛇在平原上到处游荡攻击人类,不太符合艾莉莎对赫萝等非人之人的印象。 「咱才不会做那种事。」 赫萝答得很不悦,而谭雅食指点著下巴说: 「会不会是把身体伸得长长的,在平原上晒太阳啊?」 谭雅的话激起了艾莉莎和赫萝的想像。 能够一口吞下牛的巨蛇在草原上躺平,就算没做坏事,也肯定会影响到各项交通。 「咱从汝那座山过来的路上,有找个还可以的地方眺望了一下。要能挡路的蛇究竟该有多大呀?」 「在我搜集的异教神话里,有出现过长到头尾天气不同的蛇……」 「如果有那种蛇,当初就把猎月熊勒死了呗。」 赫萝说得有道理,但艾莉莎注意到以为那件事会有帮助的谭雅显得很沮丧,赶紧补充说: 「无、无论如何,假如有条体型非比寻常的大蛇在游荡,人一样不能安心送货吧。勇者沃勒基涅赶走大蛇,让交易网重新流动起来是很有可能的事,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有关税徵收权。」 谭雅怯生生地看了看艾莉莎,遇到救星一样笑开了嘴。 「总之,不晓得什么缘故,有个人因为以前的功劳而获得一份利益,而这份利益现在就吊在那头大笨驴眼前晃。可是……领主是吧,这么夸张的一整套权利,那头大笨驴买得起吗?他应该不至于会卖掉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来凑钱……」 「咦!赫萝小姐你们要搬来这里吗!」 谭雅讶异地睁大眼睛,还乐得亮了起来。 「真的要搬过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大笨驴,怎么会有──喔不,难说喔。现在还不晓得,别用那种脸看咱。」 谭雅隐居的山因开矿而遭到滥伐,矿脉枯竭后就独自一棵接一棵地植林。后来和一群凑巧路过的炼金术师变得很要好,但他们继续旅程后再无音讯,留下谭雅痴痴地等他们回来。 这样的谭雅很喜欢赫萝,赫萝也很关心她。 谭雅外表看起来较成熟,赫萝现在就像安慰一个大妹妹一样。当艾莉莎为此发笑时,发现她们背后有一小群人从专开重要会议的议会厅走出来。他们全是穿著体面的商人,彼此握握手或挺腰捶背,伸展长时间开会而僵硬的身子。 艾莉莎在其中发现熟悉的身影,赫萝也哼一声向后转。 「咱是很不想这样,但还是先听听那头大笨驴怎么说呗。」 天色渐昏暗,广场点起了篝火。人潮也变得拥挤,遮蔽视线,但三个女人聚在酒馆门口似乎依然显眼。罗伦斯在赫萝出声前就注意到她们,吃了一惊后笑著挥手走来。 「这组合很难得喔。」 罗伦斯显然对谭雅的出现十分不解,但他总归是身经百战的商人,立刻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 「赫萝,你今天没喝过头吧?」 「大笨驴。」 丈夫的口气让赫萝不太高兴,又有些难为情。罗伦斯当然只是浅浅苦笑,取出腰间的钱包,一毛钱也没拿走就直接放桌上。 「既然有艾莉莎小姐在,我就能安心交出来了。」 这里应该说我请客才对吧。这么不会说话,令艾莉莎直摇头。 「那么,我就不打扰各位晚餐叙旧啦。」 大概是羊的本能吧,罗伦斯转身就想走。 但赫萝这只狼叼住了他。 「汝可是下酒菜吶。」 「……」 罗伦斯想摆出商人笑脸却笑不太出来,是因为从赫萝的神情里察觉到了些什么。 「这个,呃……」 「坐下。」 赫萝一这么说,她身旁的谭雅立刻慌张地让位,绕到对面怯怯地坐在艾莉莎旁边。剎那间,一股不同于香水的森林薰香扑鼻而来,让艾莉莎似乎明白谭雅为何能吸引那么多男性视线。 「我该帮你祈祷吗?」 在罗伦斯看来,等著他的绝不是场愉快的对话。更何况赫萝还臭著脸喝酒。 然而艾莉莎了解,她的郁闷表情是在考虑怎么对罗伦斯开口。 于是她无奈叹息,代为说道: 「赫萝小姐担心这里的主教有不良居心,所以来找我商量。」 罗伦斯很快就明白这个不良居心的牺牲者就是他自己。 「贵族那件事?」 这问题让赫萝刻意到不行地别开了脸。 「是怕我得意忘形……摔个狗吃屎吗?」 从他们相识到现在,这种对话一定重复很多遍了。 罗伦斯商人样地露出伤脑筋的笑容,叹口气说: 「损益我当然有评估过,也知道主教心里应该有其他盘算。」 「大笨驴。」 赫萝总算开口,整个人转向身旁的罗伦斯。 「这些土地啊领主头衔什么的肯定不便宜呗,汝是想卖了温泉旅馆吗?」 要当她是受人奉为贤狼的狼之化身,对人世的荣誉不感兴趣也可以,但这只在筵席上只会盯著酒肉看的狼,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欲望吧。 艾莉莎能将懒散的赫萝当自己小孩一样唠叨,就是因为赫萝并没有她的口气那么高傲,观看事物的角度和艾莉莎没有什么不同,感觉很亲近。 「罗伦斯先生,我也不认为那个主教会开出让对方占便宜的条件。虽然他这个人很轻浮,总是说些好听的话,做起事来还是滴水不漏的。」 主教在教会中位置颇高,说他的坏话还是令人有些忌惮,但那都是真切的真心话。罗伦斯有些难以招架地承受赫萝和艾莉莎的视线,像个遭卫兵盘问的商人般说道: 「那个……可以先听听我的说法吗?」 艾莉莎往赫萝看,只见赫萝将虎牙愠愠地扎进烤肉串。 「我是很想听听主教这次又说了什么花言巧语。」 罗伦斯对艾莉莎苦笑,回答: 「我一枚银币都不用直接付给他。」 「啥?」 赫萝滑稽地反问。 「主教开的条件是,如果我愿意每年缴纳一定献金给他们,他就把那块萨罗尼亚近郊的地权和随附关税权的领主权让给我。」 「……」 赫萝眯起眼看了看罗伦斯,再以视线询问艾莉莎的想法。 「原来如此,只要每年进主教口袋的钱一样多,权利在不在教会手里并不重要吧。」 「毕竟领主头衔那些都只是躺在教堂的藏书阁里,对主教而言其实一点损失也没有。」 这样就能在不伤任何人荷包的状况下,拉拢到罗伦斯这么一个强力伙伴。如此乍看之下简单明瞭的交易,的确很像是那个主教会做的事。 不过在教会陷入混乱时,与各地教堂帐簿抗战过来的艾莉莎有股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我接受主教的条件,就会有动机去维持高额关税,好让我每年都付得起钱。而教会这边呢,就算关税调降也能拿到同样多的钱。」 萨罗尼亚陷入恶债麻烦时,主教便宜行事,将欠债的商人关进牢里想藉以吓阻,反而加剧了城里的乱象。但是在这种时候,他的脑袋就灵光了。总之就是小人性格,艾莉莎不禁叹息。 「那么,你要站在主教那边吗?」 听艾莉莎这么问,不在乎细节,只对结论深有兴趣的赫萝急匆匆地啃著新上桌的肉,并往罗伦斯看,一副答得不满意就会有同样下场的样子。 「我有点犹豫。」 听起来不像场面话,让艾莉莎有些意外。 「谭雅小姐在这里……就表示三位对关税的由来都做了点调查吧?」 参与不了话题而显得落寞的谭雅忽然坐直。 「这座城有部分商品的关税特别高,据说是给勇者沃勒基涅的奖赏。」 「因为他战胜了大蛇嘛。」 聊到谭雅也懂的话题,让她露出可人的笑容。 罗伦斯也笑了笑,继续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有句话说,旧皮袋不要装新酒。」 「……是说根据可疑吗?」 「税这种东西是人见人厌,想逼人掏钱出来,说词就得够有力才行。用几百年前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说来说服大众,效果很有限。」 那个滑头的主教,或许早已看出传说光辉底下的黑暗。 所以他预见关税将会调降,将脑筋花在了该如何继续取得同等钱财上。 就像把教会工作塞给艾莉莎那样,他将快要烧完的蜡烛装饰得美轮美奂,要交给罗伦斯。还补上一句:「只要你继续用这根蜡烛照亮教堂,我就把蜡烛给你。」 「如果关税有确切的根据,我想答应下来也许还不错。但如果是无稽之谈,这笔税注定要调降,极有可能会吃亏。」 承诺每年都要缴纳一定金额,税收下降将造成权益人相当大的损失。主教提的这笔交易,绝不是只有好处而已。 「是说要把大蛇找出来吗?」 赫萝不知是醉了还是听不下去,托著腮对罗伦斯愠愠地说。 而罗伦斯对她微微笑,转向艾莉莎。 「感谢神的指引,我们身边就有个人是来自有大蛇传说的村子呢。」 罗伦斯早已大致看穿了滑头主教的企图。 但他似乎依然认为,自己所及范围内还有很多资源可以摆平这问题。 这是一场藏在主教和罗伦斯殷勤笑容底下的斗智。 赢了不只能获得实际利益,还附赠在赫萝面前出风头的奖品。 艾莉莎和赫萝四目相对,耸了耸肩。 (插图016) 大概是想把「你们这些人都一样」这句话吞下去,赫萝昂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只要能证明大蛇传说为真,将会是维持关税的有力依据。相反地,如果那只是古人捏造的无稽之谈,未来将难以维持这笔高额关税。整件事大致来说便是如此,而艾莉莎有个非问不可的疑问。 昨晚在广场边开过小会后的第二天,萨罗尼亚的大市集与为其举办的庆典进入尾声。这庆典并没有传说背景,就只是庆祝今年丰衣足食,在接下来的荒凉冬季之前痛痛快快大玩一场,再硬凑个圣人故事而成的。基本上就是个大酒宴。 赫萝替今年最后一场酒宴的仪式挑酒,一早就被人们叫出门作准备了。要为仪式作预演,跟调整服装什么的。 主教需要主持庆典,今天关税会议休息一天。 于是闲来无事的罗伦斯找了个广场边的酒馆,看人们挥汗搭建酒宴舞台。艾莉莎路过时发现他,将他请到教堂去。 「你对关税那件事怎么想?」 「什么意思?」 罗伦斯拿出商人装蒜的表情,用锤子砸开核桃。他和艾莉莎蹲坐在教堂角落,以石阶为底敲开谭雅伴手的大量核桃。 「这是正义的问题。」 「正义?」 核桃稍微烤出一个小缝,再用铁锤轻轻一敲就整个裂开了。 罗伦斯拿起核仁的样子有些愉快,或许是因为觉得正义或真理就藏在核桃里吧。 「关税可以拿来修整道路,在溪流装设水车,改善市场环境,雇用卫兵维护治安等等,但不是所有税金都会用在这些事情上。」 「例如用来中饱私囊,像牛虻吸血那样?」 艾莉莎砸下铁锤,核桃应声裂开。 「这座教堂并不缺钱,如果木材能降价,人们就有更便宜的房子可以住了。」 「而且冬天就要到了,暖炉需要点火。」 「所以才说正义。」 罗伦斯并不是没血没泪的商人,但依然是以商人的方式思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接下来这个不需农忙的时间,那些靠挖泥炭赚钱的村子会希望木材关税维持以往的高价吧。」 挖泥炭到城里卖是农民冬季的活,买卖木材则属于富裕商人的生意。 若要以民众角度立论,孰是孰非实在难以断定。 「可是你不是说过这座城的关税太高了吗?」 罗伦斯一边敲核桃,一边望著在另一个角落和城里妇女一起敲核桃的谭雅。敲腻了的少女们,替谭雅梳整她蓬松的头发,还乱绑辫子笑成一团。 「是啊,真的很高。太不自然了。」 对于居于小村,真的会为关税头痛的艾莉莎而言,总是下意识认为税不管怎么收都会压迫到人民的生活。对于罗伦斯有意维持高税额,感觉实在很不好。 「你不觉得应该调降吗?」 罗伦斯个性和赫萝不同,不会因为心虚就别开视线,而是注视她片刻后轻笑起来。 「这座城有它的历史背景,这不是外地人能随便更改的。」 当艾莉莎为罗伦斯直视他人双眼诡辩而怒火中烧后,罗伦斯终于移开眼睛。 「所以,我想要先了解历史。」 罗伦斯看看谭雅她们,再仰望教堂高高的穹顶。这时一群妇女从外头搬来刚烤好的面包,顿时满室生香,放下之后收走核桃又出去了。天还没亮,她们就忙著为庆典烤祭祀用的面包了。艾莉莎不会主动想吃橡果面包,核桃面包就肯定好吃多了。 「你认为大蛇真的存在吗?」 罗伦斯的妻子可是狼呢。 面对这问题,罗伦斯没有刻意陪笑,而是真的笑起来。 「我是以为你会积极帮我查这件事才来找你帮忙的耶。」 特列欧村的守护神也是蛇没错。 「我服侍的是教会的神。」 「也对。」 被不带感情的回答简单带过,让艾莉莎火气又大了一点。 赫萝在时就乖得像只蠢羊一样,如此一对一时就变成了没那么容易抓到尾巴的狡猾商人。 「赫萝小姐看你这么得意,觉得很不放心。」 她是没说过罗伦斯力求表现的样子看了很肉麻,但说不定昨晚他们之间已经谈过这件事。 艾莉莎从罗伦斯的商人脸孔推敲不出答案,但也没有要把这句话踢开的意思。 「说我得意嘛……嗯,我也不能否认。毕竟这种报酬太意想不到了。」 他不像在说谎,让艾莉莎有些意外。 「你也有这种欲望啊?」 艾莉莎实在无法想像罗伦斯身披领主大衣意气风发的模样,而罗伦斯自己则是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说不定又要惹你生气了。」 「……什么意思?」 罗伦斯敲开手边的核桃,挑出核仁说: 「沃勒基涅家的权利里,包含了一块不小的土地使用权。说起来,那才是我的目的。」 「……我不懂。」 艾莉莎也懂罗伦斯不是在故弄玄虚,只是不好说明罢了,可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想著想著,罗伦斯岔开话题似的继续说: 「总之,现在我也只能打打如意算盘而已。俗话说,要抓住机会的浏海嘛。」 「能抓的时候就要赶紧抓住吗?」 「没错。」 罗伦斯将核桃壳丢进垃圾袋,拍了拍手。 艾莉莎看著他,忍不住问: 「你说来找我帮忙是要帮什么忙?难道你觉得我眼光独到,能找到大蛇吗?」 罗伦斯自嘲性地笑著回答: 「我是看赫萝一肚子闷气,所以需要你来帮忙推这件事。」 「……?」 艾莉莎一时听不懂罗伦斯的用意,但注意到他等著看好戏的样子,隐约察觉到找她做什么。 「只要我愿意帮你,赫萝小姐就不得不接受了吗?」 「狼对地盘很计较的嘛。」 艾莉莎听了直摇头。 罗伦斯想耍帅给赫萝看,可是硬著来恐怕真的会让她发脾气。即使如此也不愿放弃,应该不是为了个人成就,而是最爱的妻子。 对于工作包含以爱劝世的圣职人员艾莉莎而言,实在难以遏阻。 「你们两个真的都还是老样子。」 话都不说清楚,总是兜圈子顾忌来顾忌去。 「我就当那是赞美喽。」 罗伦斯的口吻,让艾莉莎笑咪咪地用力砸烂核桃。 庆典的准备工作在中午前告一段落,赫萝在下午来到教堂。多半是有人请酒吧,她脸颊泛红,但大概是昨晚跟罗伦斯有过不愉快,眼里怒冲冲地。 而练得一脸商人面皮的罗伦斯自然是对妻子这副德性视若无睹,开口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调查大蛇传说。 还很刻意地往艾莉莎看,一只眼睛就快眨下去的样子,使艾莉莎叹著气答应了。赫萝怕猎物被抢,也答应随行。她也晓得自己是被他们逼上贼船了吧。 当然,他们的互动在艾莉莎眼里并没有虚实过招那么高明,比较像是以心底的绝对信赖为盾的小孩子意气之争而已。 简单来说,艾莉莎就是被卷入他们迂回的打情骂俏里。然而或许是媒人的责任感使然,她一不小心就觉得自己该奉陪到底。 于是三人带著谭雅,搭货马车前往萨罗尼亚近郊的沃勒基涅家领地。 「能拿个大蛇的颅骨回来摆,事情就摆平了吧。」 大概是寒凉的秋风吹醒了醉意,赫萝听身旁手执缰绳的罗伦斯这么说,拿毛毯裹上肩膀回道: 「如果有那种东西,教会早就摆出来耀武扬威了。」 「我也把大事记重看了一遍。」 和谭雅一起坐货台的艾莉莎插嘴说: 「那种用词不一定是消灭,也可以当赶走来解。」 对教会而言,消灭的宣传效果是比较高才对。无论实际上是不是赶走。 不那么做,或许是因为宣传得太好听,人民会想挖掘真相,问狩猎的武勋究竟在哪里。 「真的没跑去汝等那座山吗?」 赫萝扭头问谭雅。谭雅正开心地玩弄城里女孩绑的辫子,吓得坐直起来。 「没、没有。如果有大蛇上山,我应该很快就发现了。」 当时瓦兰主教区的山因开矿而砍得光秃秃一片,视野想必是十分开阔。 「再说,人类的枪啊剑的还不一定伤得了它吶。」 若是一条无比巨大的蛇,鳞片恐怕厚如钢铁,不是能一刀两断的东西。 艾莉莎在脑里翻译大事记上的教会文字后说: 「勇者沃勒基涅挥舞宝剑,刺入大蛇的脖子,大蛇昂首发出凄厉的惨叫。从此之后,萨罗尼亚平原恢复往日的和平……」 听了这简短的故事,赫萝哼一声说: 「八成只是睡到一半脖子痒痒地,起来打了个大呵欠而已呗。」 艾莉莎也轻易想像出这种画面。 「再说要是大蛇想害人,萨罗尼亚城应该早就乱成一团了……大事记上完全没提到城里的损害。」 「马和羊都比人更好吃,而且这里视野这么好,不可能没看见那座城。」 「而且异教神话里的蛇神,大多都喜欢喝酒呢。」 有个搜集了大量异教神话的祭司养父,在游历途中也会主动打听的艾莉莎回忆著说。 「所以说,真的是编出来的?」 知道主教是精打细算之后才提出这个条件,赫萝倾向于阻止罗伦斯过度深入,认为大蛇传说是无稽之谈。 在其黏腻的视线下,罗伦斯只是耸耸肩说: 「事实是有个草莽战士一跃成为领主,还获得了向日益兴盛的萨罗尼亚抽取部分关税的权利,这绝对不是一件可以马虎的小事。战胜大蛇是配得上这种事的成就,相反地,我想不太到除此之外有什么配得上这种事。」 艾莉莎也在心中赞同罗伦斯的想法。他果真不是见钱眼开,是仔细拿在手里评估,猜想削磨之后会跑出宝石的感觉。 但正因如此,她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难道罗伦斯是真心认为大蛇存在吗? 他的另一半是传说中的狼之化身,在纯论可能与否上,较普通人大幅倾向于相信存在并不足为奇。但反过来说,他这么做等于是企图取得人类因战胜大蛇这从前的异教神祇而获得的特权。对娶了狼之化身为妻的人而言,做这种事似乎太没神经。 尽管狼和蛇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艾莉莎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再加上维持高额关税这种有违罗伦斯素来形象,且似乎不公不义的事,让她心中充满问号。怀疑这个披著羊皮的前旅行商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时,货马车速度逐渐缓慢,来到一个较为热闹的地方。 「那什么?」 赫萝语气讶异,说不定是第一次见。 「船桥啊,你都没走过啊?」 流经萨罗尼亚东侧的河上并没有搭桥,就只是几艘船拴在河里,架板子连到对岸而已。 罗伦斯向管理员交路费时,那船桥看得赫萝都发抖了。 「汝真的要过这种东西啊?下面不是有船吗,怎么不搭桥!」 「我想是水位会因为融雪等季节性缘故大幅变化的关系。这样是比搭桥合适多了。」 想搭一座耐得住任何水位的桥,是非常耗时伤财的事。与其担心季节一到就会把桥冲断,不如采用好装好拆的船桥比较合理。即使在艾莉莎的村子,光是重搭一座小小的桥就能引起意想不到的争执了。 回想著亲身体验,艾莉莎稍微往上游望去,发现一座以船桥方式绑在船上的水车。无论水量如何变化,船上的水车与水面始终是固定距离,可以稳定使用。而这地区很需要给小麦打谷磨粉,有无可供稳定使用的水车是生死问题。 「人类真的很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船桥连接的是人流众多的大路,比随时都可能断裂的小河木桥稳固得多,而且很宽。现在就有几个商人或村民驾驶满载的货马车过桥,一点也不担心。 可是桥毕竟是搭在船上,总是稍有摇晃,或许就是这点刺激到赫萝的狼性吧。 反倒是能在树上轻盈奔跑的松鼠谭雅对过船桥雀跃不已,看罗伦斯付完钱使个眼色就头一个走了上去。 「我们也过吧。」 艾莉莎催促赫萝后又补一句: 「你不会是喝醉了怕走不稳吧?」 「大笨驴!」 有贤狼之称的狼战战兢兢地踏出第一步,慢慢地走过船桥正中央。 河面颇宽,船只往来频繁。 有船桥横在河面上,船要怎么过呢?原来是船桥彼端沙洲再过去的部分,挖了一条供船只通行的运河。 「是一个出色的河港呢。」 「下行货物的关税,也都在这里收的样子。」 在艾莉莎后面几步上桥的罗伦斯跟上来说: 「到了春天来临雪水多的时候,就会把船桥全部拆掉,让大批木材流过去。这时候运河就可以让船只避开那些木材跟浑水了。」 「所以才不盖桥吧。」 以人力搬运原木那么重的东西并不实际。大城几乎靠水,就是为了方便运送建材。若河上有好几捆能载人的原木顺著融雪奔流不停流下来,再坚固的桥都有危险。 一行人边聊边横越河洲,穿过有官差驻守的小屋,来到运河上的小木桥前。护岸处打上了木桩且经过整顿,好几艘满载谷物的小船拴在这里。对岸有一整排楼房,似乎都是仓库、酒馆以及供船员过夜的旅舍。 通往平原的路上还有许多摊贩,飘散著阵阵香气与青烟。 「要买点东西吗?」 罗伦斯问赫萝,但她不知在赌什么气,头一撇就跳上货马车驾座。 艾莉莎和苦笑的罗伦斯对上视线而回以浅笑,然后从屁股把手忙脚乱的谭雅推上货台,自己也跟著上车。 「这边都没有树,好冷清喔。」 远离热闹的岸边前行一阵子,谭雅忽然这么说。 「收割完的麦田跟剃完毛的羊一样嘛。」 萨罗尼亚周边是大谷仓地带,走到哪都是田。广泛种于田边,用来分界遮风的灌木,反而让这幅景象更显寂寥。 在城里的大市集和河边船上堆得满满满的麦袋,就是这广大平原带来的。 「咱倒是不讨厌这种风景。」 驾座上略显困意的赫萝说道。麦田正处于收割阶段,几个女孩摇晃著长长的辫子,用整个身体挥动大镰。赫萝也以温暖的眼神注视为收获欢腾的农村。 继续在毫无变化的悠闲乡道慢慢走了一段后,谭雅不自禁地晃脑打盹,艾莉莎开始需要强忍呵欠。 这时,罗伦斯摇摇睡死在他肩上的赫萝,并说: 「你看,看得见了。」 艾莉莎也随之往马车前方望去,在远方一座略高小丘上依稀有建筑物的影子。 「那是沃勒基涅家以前的城堡,现在是当谷仓或村子集会所来用。」 「呼啊……哼。」 不知是美梦被打断还是心情本来就不好,赫萝哼了一声,但罗伦斯一点也不在意。 「用石头盖起来的,很气派呢。」 还设有瞭望塔,或许是过去有要塞的功能吧。 「别跟咱说那整个山岗就是蛇的坟喔。」 如果蛇还在那沉睡,事情就好办了,艾莉莎也想问问它知不知道特列欧村的守护神行踪。 「……赫萝小姐应该打得赢吧?」 看谭雅在货台上害怕的样子,赫萝傲然一笑说: 「还用说吗。就算打不赢,趁他吃蠢羊的时候溜走就行了。」 手握缰绳的蠢羊听了苦笑,继续驱车前进。 这一带的麦田还没开始收割,肥硕的麦穗随风摇曳。 赫萝从驾座以怀念眼神静静地眺望麦田时,艾莉莎注意到罗伦斯也柔情地偷看著赫萝。 这就够她明白罗伦斯的用意了,不需要更多线索。 在教堂敲核桃时问他为何要一意孤行,他没有说清楚。 表情是相当地害羞。 并坐驾座的那两人在历经迂回曲折的冒险后,到相当偏北的地区定居,开了间温泉旅馆。对生长于平原村落的艾莉莎来说,那是一个深山都不足以形容,忍不住会想怎么会有人开路的地方。 据说赫萝原本住在深山里,某天向南旅行,在十分偏南的村庄里掌管了几百年的麦作丰收。那里和山影逼人的纽希拉完全不同,有著一望无际的麦田。 但艾莉莎现在非常肯定,罗伦斯并不像赫萝所担心的那样,他一丁点也没有卖掉温泉旅馆的念头。 因为这个在酒席上奋力想讨好公主,有如侍从的男子,是想在公主被咸食撑饱肚子之后,替她准备一点甜蜜的糕点。 「好,到了。」 赫萝究竟对罗伦斯的纯粹用心注意到多少呢。 艾莉莎仍未全盘摸透,而赫萝轻飘飘地跳下驾座,吸入满腔芬芳的麦香,甩了甩裙襬底下毛发丰盈的尾巴。 在那略高的小丘上,看不见萨罗尼亚城。 登上塔顶或许看得见,但一般生活上不会在乎那种事。 住在这里的人,可以眺望四方一眼望不完的土地,尽情品尝一城之主的滋味吧。 「这不是艾莉莎小姐吗?」 敲响沃勒基涅古城门后,出来的是在萨罗尼亚教堂也见过的助理祭司。虽然艾莉莎不仅是助理,但怎么说都还是临时的职位,地位甚至不比萨罗尼亚这种大城教堂的助理祭司。他鼻子底下蓄了胡子,以显老方式表现威严,就是在为晋升做准备吧。这剃了胡子其实看起来会很年轻的助理祭司,惊讶之余也仍欢迎艾莉莎的来访。 「哎呀,要处理关税的纠纷啊?」 沃勒基涅古城远看像个大石箱,但门后仍有宽敞的中庭,堡体也相当厚实。庭院里有座木棚,秋收时会在这打谷装袋吧。 感觉不像是平时有人居住,颇为清幽的感觉。 艾莉莎在穿越中庭的路上说明来意,助理祭司苦笑道: 「实在很像主教会做的事。麦田和村庄管理起来都很费力,主教是想把这些麻烦全推给他吧。」 尽管外观是石砌,主屋一楼地面仍是夯实的土,有种熟悉的土味。 原本应是领主威风接见领民的大厅,如今杂乱地堆满麦捆与农具,有只不晓得是有人养还是擅自住下的瘦犬在里头游荡,以卑微的眼神窥视赫萝。 助理祭司请艾莉莎等人到壁炉边的长桌坐下,拿出放在火边温著,连酒精都烘没了的葡萄酒。 「种麦的收入不好吗?」 主教的目标应是维持来自关税的抽成,来自领地的其他收益将全归罗伦斯所有。这表示他是衡量过这里附带的麻烦,与税收在所难免的减少之后,认为全挹注在维持税收上才是上策。 「就是啊。像今年这样丰收就没问题了,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有多有寡。」 「反正他也不会因为收入差点就节省每天的无谓花费。」 萨罗尼亚主教将管理帐簿的工作推给了艾莉莎。与那些只能用散漫、杜撰、支离破碎来形容的数字一路抗战过来的她这样酸一句,助理祭司也只能苦笑。 「一点也没错。开销都跟往年一样,却在那里喊收入少很多怎样怎样的事,从来就没少过。尤其是三年前特别严重吧,爆发黑麦病了呢。」 赫萝喝著说客套话也称不上美味的葡萄酒,抖著头巾底下的耳朵往艾莉莎看,而艾莉莎当然有注意到。 特列欧村的那场风波,就是病麦造成的。吃了发黑起黏液的麦子会导致幻觉,甚至造成孕妇流产。 田里有一个角落发病,就得烧掉整个区块,风声也会使得那地方的麦子难以销售。 「那时候很难熬吧。」 「是啊,真的是忙到心力交瘁。想到人们涌进教堂问神是不是拋弃他们了,我的心还是会痛。」 圣职人员本应以分担人民痛苦为己任,但那名主教当时肯定是将事情全推给助理祭司们,以后再发生类似问题也必然会转手他人。 「就算不出大事,维护磨粉水车跟土地规划这些麻烦事平常就忙不完了。如果能把小麦收入的问题整个丢给别人,这点代价算便宜了吧。」 助理祭司说完乾笑几声。他八成就是因为主教把工作都丢给他才会待在这里。 看似闲适的农村,绝不是只有闲适而已。 「可是这么说来,这笔只有好处的关税就留下几个疑点了。」 所有视线聚集到罗伦斯身上。 「沃勒基涅家是怎么拿到这笔关税权的呢?」 助理祭司的叹息吹动髭须,耸肩问: 「该不会主教是受不了木材商的逼问才派你们过来的吧?」 传说中,勇者沃勒基涅战胜了使这片土地陷入混乱的大蛇。 「消灭大蛇的故事是真的吗?」 罗伦斯佯装无知的问题,使助理祭司显得有些为难,接著煞有其事地这么说: 「只有神才知道了。」 他本人也不相信,但一旦说出来,就等于教会承认他们承自沃勒基涅家的关税徵收权是场骗局。助理祭司没有立场表明自己的想法,便拿出大城圣职人员的样,圆滑地闪躲这问题。 「当初有留下能当证据的东西吗?」 听艾莉莎这么问,助理祭司冷冷地摇了头。看来果真是没有大蛇颅骨这种东西。 「可以让我们在城堡附近调查看看吗?」 助理祭司眨了眨眼,但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罗伦斯。 「请便。虽然地权一类都移交到萨罗尼亚教堂去了,从前那些繁杂的纪录应该还留在这里的地下室。对了对了,晚点村长和以前管理村子的人跟出入村子的商人会到这里来,讨论怎么割麦和搬运,到时候也可以跟当地人打听一下。」 假如罗伦斯真成了领主,这位助理祭司就不用大老远跑来这里管理麦作,未来也会与萨罗尼亚教堂维持长远的关系。在这里卖罗伦斯一个人情,为自己的升官铺路,的确是不错的决定。 想到这里,艾莉莎惊觉自己自然而然就往这里想而甩甩头。自从离开特列欧,她对圣职人员的看法就愈来愈尖锐了。 在村里纯朴老实的人到都市赚钱,回来以后变得疑神疑鬼,再也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事并不稀奇。 游历就是能对一个人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艾莉莎用双手抹抹别人口中的凶脸,累了似的吐一口气。 这时助理祭司的话也告一段落,站了起来。 「那么,我得找人过来准备开会跟晚餐了,请恕我失陪。各位想到哪里看看都可以,这里平常都是当仓库用,没有住人,不会上锁的。」 「谢谢。」 向助理祭司敬个礼,等他走进里头房间后,罗伦斯说: 「好啦,我先去地下室跟霉味和灰尘抗战喽?」 「哼。」 赫萝头一甩不理他。这里不是不高兴,单纯只是不喜欢灰尘多的地方吧。 「咱跟她去查查看地底下有没有埋蛇。」 被赫萝指中的谭雅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颔首。 「那么艾莉莎小姐,能请你调查城堡里外有没有史料刻在墙上吗?」 按一般分组,艾莉莎通常会跟罗伦斯一起去地下室,但罗伦斯自己先这么说了。或许是不想让她到充满霉味的地下室弄得一身灰,这样的体贴的确很有商人的样子。 于此同时,能注意这种细节的罗伦斯为何在赫萝身边总显得少根筋,也让艾莉莎心里充满疑问。 「好吧,能找到就好了。」 她看了看悠哉的罗伦斯和赫萝,耸了个肩。 赫萝带著谭雅到外边去,罗伦斯卷起袖子前往地下室。艾莉莎尽管不是很乐意,但还是在古城中四处转了转。 历史不仅会写在羊皮纸上,也可能刻画在墙上。瓦兰主教区即有这样的壁画,记录著怎么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真相。如果有一个祭祀大蛇的小祠在隐蔽处留存下来,事情就容易多了。 艾莉莎一边这么想,一边在城堡中漫步,见到的都是见惯了的乡村生活遗碎。 城里没住人,自然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房间角落只有几根孤伶伶的乾草。墙上随处可见的镂空烛台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堆满了尘埃。 二、三楼状况也差不多,顶多就是存放了些一般家庭放不下的大锅等物,也许是村民会用这里举行祭典或集会的缘故。 推开松动的木窗往外看,围绕中庭的城墙使得视野相当差。 可能是因为这里是从前对抗异教徒的战场,曾遭战火侵袭吧。 艾莉莎想像大蛇在如此人与人的战争中不关己事地游走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 「勇者沃勒基涅,你真的打倒了大蛇吗?」 据说蛇截断了此地的物流。 假如大蛇有赫萝她们那么大,即使这古堡四周都有坚固的石墙,当蛇想去除脱不乾净的皮而轻轻一蹭也会说倒就倒吧。 教堂保存的传记里写到,勇者挥剑刺进了蛇的脖子。 艾莉莎认识有贤狼之称的狼,以及在秃山辛勤种树的和蔼松鼠。在她看来,就算勇者沃勒基涅膂力大到可以砍杀异教神祇,挥剑也是最后的手段才对。 因为他们绝不是无法沟通。 关上窗,离开房间下楼的路上,忽然有道灵光打进她的脑袋。 「难道说……那跟这对狼夫妻一样?」 艾莉莎想到这可能,有点错愕。假如蛇的化身和勇者沃勒基涅有过心灵上的交流,想演出一场奇迹是易如反掌。 「罗伦斯会是看出了这种可能吗。」 见过贤狼赫萝真面目的艾莉莎,十分肯定人类无法靠蛮力战胜那样的生物,更别说跟她生活了好多年的罗伦斯了。 这么说来,若问哪种状况机率高,要导出这种结论并不难。 大蛇与勇者沃勒基涅也许是情侣或朋友,联手创造了这片土地的传说。 「……的确很有可能是在城里听过类似的故事而模仿的呢。」 罗伦斯只有在爱妻身旁看起来少根筋,其实是个面面俱到的男子。 假如勇者沃勒基涅战胜大蛇的传说实属捏造,就能解释罗伦斯为何能面不改色地往取得地权的方向前进了。 甚至知道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对那个心里有些障碍的狼或许是个好消息。 「可是……」 艾莉莎踏入中庭,走在黄昏近逼的深浓阳光中抱胸自呓。 「罗伦斯他们相不相信这件事,和能不能说服木材商是两回事吧……他是打算怎么说服城里的人呢。」 问题是只有罗伦斯他们了解事实还不够,得让木材商也接受大蛇传说,让他们认同关税的正当性。如果有大蛇颅骨那么直接的证据,主教早就拿出来要木材商闭嘴了。 那么应该往罗伦斯已经掌握其他铁证的方向想才对,可是目前头绪全无,他也没有表现出那种样子。 以为将猎物赶进了死巷,它却在理论之路上凭空消失。 罗伦斯究竟是抓到了什么的尾巴呢。 会只是自以为抓到了而已吗? 「既然赫萝小姐没帮他,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的方法。」 事情的道理很明确,在会对又直又美的理路感到喜悦的艾莉莎眼里,难以说明的部分显得特别难受。 看著脚尖埋首于思考到处走著走著,艾莉莎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墙外。 在特列欧村发生这种事时,通常一抬头就看到牵著孩子的丈夫在对她苦笑。 与那村子有一大段距离的萨罗尼亚平原中,有个少女的身影孑然坐在遍染秋天色彩的草地上。 艾莉莎回想著孩子小手的湿润触感,走向赫萝。 「这里的麦田怎么样?」 即使艾莉莎来到身边,赫萝的眼珠也没转一下,只有趁没有旁人而解放的狼耳应话似的拍了拍。 「罗伦斯先生是想把这风景送给你吧。」 一望无际的金黄之海。 比起纽希拉那样狭小的地方,生于平野的艾莉莎喜欢这里得多。 「笑一个给他看怎么样?」 想强调纯真又收回去,是怕她赌气。 「大笨驴。」 赫萝说得很短促,但没有力道。 拍打著草地的狼尾,没有生气时那么俐落。 在她身旁默默站了会儿后,赫萝大叹一声开口说: 「咱很高兴他想尽量多留点东西给咱。」 手拄在立起的双膝上,像个生闷气的女孩望著麦田。 「留多了反而头痛。」 艾莉莎一时觉得那是奢侈的烦恼,但又想起助理祭司的话。 「管理也是很辛苦的呢。」 「就是啊,那头大笨驴喔……」 赫萝将立起的双膝摊平,改为盘腿而坐地说: 「他是以为咱甩个尾巴就能让麦子丰收呗。」 「不能吗?」 赫萝这才转向艾莉莎,瞪她一眼。 「当然是可以啊。」 艾莉莎还想反问,但问题不只是这样。 就算能丰收,望著人们收割的年轻少女起身回城后,也见不到老伴的身影。 然而这只是艾莉莎的想法,赫萝接著说的话现实得多了。 「麦子不是养肥就好。就跟人跑久会累一样,土地也会疲乏。大雨会把肥土冲走,水路很容易坏,那些事咱可处理不来,日照就更别提了。至于收割以后的事,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管能否卖出高价,还是被坏心商人骗走,咱一点忙都帮不上。人世的构造实在太麻烦,太复杂了。」 贤狼也明白种麦与经营麦田完全是两回事。 「又不能丢下温泉旅馆不管,咱那个贪玩的女儿跟那头大笨驴还挺像的,管理土地那么复杂的事她实在做不来呗。」 现在人们都称她的独生女为圣女,但她的看法似乎与世间风评有些差距。罗伦斯和赫萝的女儿究竟是怎样的少女呢。 艾莉莎试著想像,却没来由地笑了。因为她一定是个开朗得极为耀眼的少女。 然后她将想法直接说出口。 「真是幸福的烦恼。」 即使感到赫萝怀疑的视线,艾莉莎也仍微笑著眺望麦田,片刻才转向赫萝。 「不对吗?」 赫萝噘起了嘴,那头转眼就能融入麦田分辨不清的头发随风摇曳著。 「没错。」 但出口的却是重重的叹息。 「跟酒和宿醉的关系还真像。」 「凡事都是适可而止最好。」 「就是啊!」 赫萝大喊一声横躺下来。 「太爱咱,咱也会不好受的。」 不是害羞或炫耀,真的就是给太多爱了。 多到就近看著都会想笑。 「交给谭雅去管,说不定会管得很好喔?」 艾莉莎说说浮上心头的想法,却立刻转念。 「喔不。感觉她人太好,反而不好作决定。」 「嗯,她比较适合在山上照顾树木。她不也说她怕开阔的地方吗?」 赫萝坐起来抬抬下巴,艾莉莎也在那方向找到迷路般走得很仿徨的谭雅。 谭雅一注意到赫萝和艾莉莎,就神采奕奕地向她们挥舞双手。 「那表示这里没有蛇吗?」 艾莉莎朝她挥挥手,同时问赫萝。 「算不上有,那当年应该也差不多。」 松鼠谭雅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在艾莉莎问结果前先摇了头。赫萝说些慰劳的话,伸手扶著她站起来。 「真是的,那头大笨驴到底在想什么。」 赫萝若不积极帮忙,他应该很难得到人世外的线索。就算帮了他,若是不交出铁证也很难说服商人。 这种事赫萝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和艾莉莎有相同疑问。 实际有蛇的可能原本就不大了,即使真的有,又该如何证明呢? 「和当地人聊过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有发现。」 「嗯……」 赫萝重新绑好头巾,将尾巴收回衣襬底下。 「先不管那头大笨驴怎么耍肉麻了。要是看不透他在想啥,贤狼的招牌就要砸了。」 那在艾莉莎听来不是计较输赢,而是无法接受自己站在他身旁却没有相同眼光。 这只狼是始终与伴侣互相扶持,在同样景色、同样空气、同样时间中度过。 那个善解人意的罗伦斯不太可能没注意到这种事,可是现在两人的心意却无法相通。 赫萝无奈地替谭雅摘去夹在她蓬松头发里的麦秆与枯草,亲人的谭雅笑咪咪地任她拨弄。 那光景,让艾莉莎彷佛回到刚认识赫萝他们的少女时代。 心想都这年纪了还想那做什么之余,她也为他们能够营造那般与世无争的气氛感到不可思议。 自嘲地轻叹一声后,她也往谭雅的头发伸出了手,松开女孩们在教堂绑的歪辫子,迅速确实地重绑一遍。 动作俐落得赫萝很是佩服,谭雅也满意得不得了。 艾莉莎也略带羞涩地享受这返回少女时代般的时光,途中赫萝忽然伸长脖子,往别处望去。 「嗯?」 顾盼几次后,视线停在城堡大门的方向。 脸还随即皱了起来。 「那什么表情……」 赫萝不耐的口吻,也许是来自这呆头鹅打扰三名少女亲昵时光的举动。他拿著一张纸挥手,笑得很开心。 对于决定一生相伴的人而言,那模样实在太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不禁觉得自己需要成熟一点而叹息。 赫萝带领并列的艾莉莎和谭雅走向罗伦斯。这位常被当蠢羊的前旅行商人骄傲地挺高了胸,摊开那张纸说: 「我找到证据了。」 「……」 赫萝一语不发,一把将他手上的纸抢过来。 艾莉莎和谭雅一左一右地从背后窥探,见到一幅相当老旧的地图。 「这啥?该不会是蛇走的路呗?」 那只是一张古地图,就算记载了蛇的路线,也只有爱听冒险故事的小孩会信。 然而那从前的少年面对三名女子怀疑的视线,却不慌不忙地点了头。 「我马上就给你们看证据。」 「咦?喂、喂喂喂,汝啊!」 赫萝这么惊慌是因为手被罗伦斯拉得失去平衡。 不解地让他牵著走,使得艾莉莎和谭雅也不禁回头的模样,像极了聊起心上人却突然被话题人物拉走的失措少女。 「……怎么办?」 谭雅仿徨地交缠著手指问艾莉莎。那当然不是担心赫萝,纯粹是好奇得不得了的脸。 艾莉莎在特列欧没有同龄的女性朋友,只能想像市井女孩在这种时候必定会跟过去看。 「去看看吧。」 谭雅高兴地点头,跟著艾莉莎走。 艾莉莎当然会好奇罗伦斯究竟发现了什么,但整体说来,期待一脸得意的罗伦斯和疑惑的赫萝会上演多甜蜜的戏码还强得多了。 就像情窦初开,想看朋友恋情如何发展的少女一样。 「哇,怎、怎么办?」 跑得像追著橡果下山的谭雅突然停下,手掩著嘴这么说。 「那是他们的新家吗?」 艾莉莎一时没听懂,随后想起谭雅是只松鼠。 罗伦斯牵赫萝走进的,是一座石塔。 谭雅是住在树上的松鼠化身,自然就把高塔看作他们的巢了吧。 艾莉莎玩心一起,想了想说: 「那我们就要好好调查,看这里适不适合他们住才行呢。」 谭雅眨眨她的大眼睛,纯真地笑了。 「我们来调查吧!」 艾莉莎心想谭雅这人其实很不错,推开赫萝他们走过的门,进入塔内。 塔内有一路往上的螺旋梯,看起来很坚固,不像是贵族为卖弄虚荣而造,让艾莉莎颇为诧异,但也觉得奇怪。这座应是用于战乱时期的高塔孤伶伶地立在平原上,对战况是能起到多大帮助呢? 接著她想到萨罗尼亚侧边的船桥。万物留存于世的形式,背后皆有其道理。想品尝一国一城之主的感觉,登高远望就十分足够了。 难道是有些什么需要从塔顶监视吗? 那会不会就是蛇呢? 艾莉莎跟著谭雅登上阶梯,不停地想。 但不管怎么想都无法肯定,只有小窗视角愈来愈高。她慢慢地寻找历史图画,越过三楼高的中庭窗景,接著是城堡的屋顶。 路上,她发现助理祭司带著村民走过中庭。人影小如豆粒,彷佛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螺旋梯仍在继续。 爬得喘吁吁的谭雅脚步缓慢,艾莉莎鼓励著她往上爬。 到了头开始昏时,她们总算比围绕四周的石墙还要高了。 再转一圈就能登上塔顶。 艾莉莎停下来,并不是因为谭雅累瘫了,也不是会在狭小的塔顶撞上赫萝他们。 而是墙洞外的景象钉住了她的眼。 「这……不会吧,真的吗……?」 甚至不禁如此呢喃,在喘息之间咽下唾沫,继续直盯那景象看。 身为神的忠仆,艾莉莎多年来不断手捧圣经宣扬神迹,砥砺她的虔敬。同时她也继承养父的脚步,持续搜集各地异教神话,后来遇见了这对旅行商人与少女的奇特组合。 他们活在艾莉莎以为的幻想世界里,向她展示无法想像的真实世界。如今,她又见识了一次。 传说跨越时空,带著如山铁证来到她面前了。 「咦?咦咦!那是蛇的脚印吗!」 在艾莉莎身旁窥视墙洞的谭雅也吓得大叫。 果然不是她眼花,任谁一眼见了都会那么想。 艾莉莎的双眼确确实实地见到,午后秋阳下迎风摇曳的金黄麦田中,清楚残留著摆明是巨蛇爬行的痕迹。 「可、可是,那样的话……」 对于眼前的景象,艾莉莎强烈地感到不合理。 并对谭雅问出其中最容易确认的部分。 「谭雅,你们不是说没有蛇吗……」 谭雅也惊觉到矛盾之处。 「啊,对、对呀。呃……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不太可能连赫萝的狼鼻子也嗅不出蛇的存在。会是这条在麦田留下痕迹的大蛇,比赫萝和谭雅她们更加超乎常理吗? 不然怎么能不见形影,不出一丝声响,只留下麦田里的痕迹。 就在艾莉莎觉得这不可能时,头顶上也传来同样的疑问。 「是、是咱看漏了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啊!」 赫萝似乎也无法接受眼前这片景象。听了她吶喊般的质疑,艾莉莎也和谭雅四目相对,在嘴前竖起食指再指指楼梯尽头。 「麦田里……明明蛇的痕迹这么明显……」 再几步就要登上塔顶,艾莉莎和谭雅却停伫了。 「很神奇吧。在底下很难看出来,从上面看就这么清楚。」 上头传来罗伦斯略显得意的声音。艾莉莎不难想像赫萝气得耸肩,尾巴胀大的样子。 「唔唔唔……咱还是不懂。田里绝对没有半点蛇的气息,而且还有别的问题!」 赫萝想甩开恶梦似的,带著哭腔发怒。 「如果有那么大的蛇爬过去,麦子哪有可能不折不倒的?难道那是条轻得像霞气的蛇,用手摸一样爬过麦子表面吗!」 赫萝虽是普通人见了都会怀疑眼睛的超常生物,现在却如此混乱仿徨。然而前旅行商人却是以四平八稳,却又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回答她。 「反了。」 「啊?」 「不是从麦子上爬过去,而是在麦子底下爬。现在应该也算是这样吧。」 「……唔……!」 赫萝说不出话,只发出踉跄般的呜咽。 (插图017) 是瞪眼露牙,想扑过去却动不了吧。 其实艾莉莎也有相同心情。偷看男女倾诉情衷的少女情怀早已被她拋开,只竖著耳朵等罗伦斯解释。 「不过,爬的不是大蛇。」 「汝说什么!」 「喂喂喂,不要推啦,危险!」 罗伦斯说得很慌张,大概是赫萝忍不住逼上去了。 「不是大蛇的话……汝啊,汝那对眼睛是瞎……了……吗?」 揪著罗伦斯的赫萝似乎想通了。 艾莉莎也能身历其境地想像。罗伦斯手上的不仅是一张纸,还是一份古地图。 艾莉莎不禁在口中喃喃自语。 「没错,那是河的痕迹。」 语调柔得宛如细细咀嚼过。 「古地图记录了这一带的地形,那正好跟这个画面一模一样。」 谭雅扭动身体,想从墙洞往外看。艾莉莎便挪出位置,眼睛看著谭雅稍微下个几阶,耳朵聆听来自头顶的声音。 「旧河道是从东方山区往西南方流过萨罗尼亚平原的。你看,顺著蛇的痕迹看过去,不就是往东边那座山走吗?然后上游的部分,很靠近我们过的那条河。」 赫萝是注视过罗伦斯所指的方向,最后不甘心地转向罗伦斯吧。 能听见清楚的衣物摩擦声和挟带焦躁的脚步声。 「根据地图,以前这片平原上有两条河,麦田里那个痕迹就是乾掉的那条。」 「可、可是……」 艾莉莎和含糊其辞的赫萝有相同的疑问。 毕竟赫萝前不久就站在那片麦田前面。 假如河乾涸后留下凹陷的河床,赫萝会没发现吗?再说那里经过长年耕耘,只要是多少懂得如何维护麦田的人,都不太可能会让那里保持凹陷。 可是从前的河道却在麦毯上留下了如此清晰的痕迹,感觉实在很奇怪。彷佛只有麦子知道从前土地的变化……想到这里,艾莉莎差点叫出来。 有贤狼之称的赫萝也导出了相同答案。 「含水不同吗!」 「聪明。听村里的人说,当年是河道的部分土多填了一点,麦子的生长情形就出现变化了。」 河道有许多岩石与沙砾,全部清除并不实际,便直接填土作田。虽然影响不大,但总不会和周围土地完全相同。 「那不至于影响麦谷的好坏,可是高度和茎的粗细的确有那么点差别。所以呢,只有在结穗的这个时期,还要到高处才会这么明显。这能算我们运气好吧。」 应是望著麦田的罗伦斯,口气悠哉地这么说。 「这么说来……蛇到底是什么?」 艾莉莎也相当了解赫萝为何如此混乱。倘若传说中的蛇其实是这条古河道的痕迹,就需要重新整理各环节的真正意义了。 勇者沃勒基涅的传说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功绩会是发觉麦田颜色的细微变化,特地盖一座塔说蛇就在那而得来的吗?这又如何能助他获得关税权和领主权那些奖赏? 而罗伦斯当然是早就对所有问题找出了合理解释,才会笑容满面地带赫萝到这里的样子。 「截断物流的大蛇,是真的存在过。」 「……」 罗伦斯才刚说麦田中的痕迹并不是大蛇所留,赫萝无声的困惑也传进了艾莉莎心中。平时总是赫萝说了算,现在有机会能牵著她鼻子走的确是值得玩个过瘾,但罗伦斯也很清楚太过火会有什么下场。 于是他以安抚口吻浅笑著说: 「说来话长喔。」 「……哼。」 都能看见罗伦斯对快要发脾气的赫萝苦笑的脸了。 「首先,勇者沃勒基涅其实不是真的杀过蛇,而是战胜了像蛇的东西。」 赫萝被这猜谜游戏弄得心烦意乱,没有回答的意思。罗伦斯似乎觉得那反应很有趣,含著温柔笑意继续说: 「他的武器不是剑,而是锄头。他堵住了一整条河。」 艾莉莎也往下走几阶,和谭雅一起从墙洞眺望麦田景观。 「可是这就怪了,堵住一条河怎么能当上领主呢?」 也许是无视下去心里也不好受,赫萝不甘不愿地开口: 「……反而会被种麦的人怨恨呗。」 「对呀,然后蛇指的不单是河川。来,想想我们过船桥那时候。」 「嗯?唔……那里怎么了?」 「河上不能盖大桥,是因为什么?」 艾莉莎不禁想回答,而贤狼当然也显露了她的智慧之光。 「不就是因为山上流下来的树木……唔,啊!」 「没错,就是木材。想像看看木材连绵不断地从河里流下来的样子?」 简直就跟大蛇一样。 「可、可是,呃……」 「到这里,还只是一半而已。」 罗伦斯已经完全说到兴头上,艾莉莎都能看见他夸张的动作。 「我不是说以前有两条河吗?其中一条不往萨罗尼亚那里去,而是到这片没有城镇,没什么人会注意的的平原来。」 赫萝虽是从古代生存至今的精灵生物,这几年与前旅行商人到处经商,也见过同样的事。 「走私吗?」 罗伦斯外表上是个好好先生,却也有商人的一面。整趟旅程下来不可能洁白如玉毫无污点,赫萝也对商人的那部分有过不少见闻。 「为了躲关税,用那条河送木材的人是不断出现。那种事当然不能明目张胆,所以专挑晚上放流,可是随便乱放很容易卡在转角,塞得一塌糊涂。所以要把每根木材连接起来,串成一条细长的木筏那样,前头再站个人控制方向。在晚上做这种事,会出现什么状况?」 藉夜光视物并不足够。 因此筏上会点起篝火,远远就看得见。 「就像是……黑暗中的蛇眼吶。」 「勇者沃勒基涅消灭的就是这条蛇。」 以堵住这条河的方式。 「在城里看过地图以后,我马上就猜到了。其实早在木材商和教会争执的时候,我看他们话都说得很暧昧就开始怀疑了。那八成是公开的秘密。」 某地长年来都没人发现的真相,被慧眼独具的过路人轻易看穿这种冒险故事情节,实际上不太可能发生。真相早已摊在众人眼前,只是谁也不提罢了。 当时教会与异教徒僵持不下,战胜大蛇的传说正好适合突破这状况,木材商则因同业长年来的恶行,说话大声不起来。 于是双方都不说破,彼此乾瞪眼时,一名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说话却很有力的旅人出现在这里。 所以他们都期盼罗伦斯能在知道真相之前,做出对自己有力的裁决而找上他。 「我哪会那么容易任他们摆布啊。」 艾莉莎眼前浮现罗伦斯得意洋洋的脸,也能轻易想像赫萝不敢领教又懊恼,说不定又带点喜悦的复杂表情。 且似乎能听见不甘的蓬尾巴左右摇晃的声音。 「我想他盖这座突兀的塔,就是为了监视平原上那条河的走私行为。你想,谭雅小姐不是说过很久以前,商人抱怨蛇害得矿山的铁卖不出去吗?那应该是因为有人用河流走私,导致官府严格查缉,挤压到正当管道了。常有的事。」 解决这样的问题,使得勇者沃勒基涅获得关税权与领主权,的确够合理。 「以上就是萨罗尼亚平原大蛇传说的概略。」 艾莉莎在旅途中过夜时,有好几次碰见旅人们聚在大厅壁炉前,手拿著酒分享各自的见闻趣事。 罗伦斯自从和赫萝结伴旅行以后,一定每晚都是这样过的吧。 当那熟悉的口吻结束时,被牵得直跳脚的赫萝已经完全安分了。 「汝这个人真的是……」 「很厉害吧?」 这话说得俏皮又充满自信,实在是恰到好处。 话说回来,其实赫萝也不会真的当罗伦斯是头蠢羊。 正因为他们都是这样你弄我我弄你,赫萝这只狼才离不开罗伦斯。 「是啊,好厉害喔。所以汝怎么打算?」 就在艾莉莎觉得赫萝的口气还是很不满时。 她从脚步声等动静,感到赫萝似乎牵起了罗伦斯的手,人也贴了上去。 「汝拿这片麦田不是要献给咱吗?这个真相会让教会很为难呗。」 语气像轻咬一口,用脖子粗鲁地蹭他一样。 「在每个人都知道真相,又各退一步不说出来的状况下还去利用这个真相,恐怕两边都不会挺我。」 的确。假如罗伦斯站在教会这边取得关税权和领主权,继续向木材商徵讨高额关税,木材商就可能选择强担过去罪行的舆论,将大蛇传说的真相摊出来,指责教会满口谎言。 到这里,他轻描淡写地公布答案。 「所以很简单,不站任何一边就对了。」 「唔……嗯?」 「我要对木材商说,你们以前做了不好的事,就别奢望关税能大幅降低了。对教会那边,我会说你们宣传的传说都是假的,以前搞走私的人也早就作古了,请他们对木材商多让几步。」 「呼……嗯。」 「然后跟木材商那边收一点小礼,用那笔钱喝个痛快。」 如此浅显易懂的利益,想必让赫萝的尾巴起了更浅显的反应。 「可是……这片麦田怎么办,不要了吗?」 要塞给她时明明那么反感,眼看要没了却又觉得可惜。对赫萝这个问题,罗伦斯多停了一会儿。 这个乍看之下少根筋的男人的这个举动,有如轻轻放下稀世珍宝般极其细心。 「教会那边的礼我就不收了,每年请他们送固定量的小麦到纽希拉就好。」 「……啊?」 「这样每年用那些麦子烤面包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天的事吧?」 酒都喝足了,再拿金币也是白搭。 若能每年都从充满回忆的土地换点小麦过来,岂不美哉。 赫萝每天都很努力记录生活点滴。在不同于温泉旅馆的陌生旅舍炉火旁,害怕伴侣的老去。就连河流都有乾枯的一天。 以文字记录的回忆,也难保不会有乾枯无味的一刻。 不过有滋有味的麦子,就或许能将回忆色彩鲜明地唤回来了。 「要是麦子状况差,派缪里跑一趟看看情况就好,想自己来也行。偶尔来看一眼帮点小忙,很适合打发时间……!」 艾莉莎刻意不去想罗伦斯怎么没说下去。 谭雅疑惑地竖起耳朵,还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但即使一本正经的艾莉莎也知道,再待下去很不识趣。便往谭雅肩上一拍,微笑著指指楼梯底下。 下楼的路上,艾莉莎心中满怀感慨。 为了协助遭世局冲击的教会,她从特列欧村辗转走过一座座教堂。在那见到的或许并非出于恶意,但全是服侍神的圣职人员不该有的行径。 这世界永远是假多真少。大多是镀点金雕点花,装个样子而已。 然而,偶尔也会遇上这样的事物。 离开了狭窄的梯道,谭雅在宽敞的中庭大口深呼吸。 艾莉莎仰望塔顶,唇角荡漾著忍不住的笑意。 不仅是因为他们感情好得没极限,也是因为自己的心情。 「好久没这么想家了。」 那个总是吵吵闹闹静不下来,几乎无时无刻都不能不吼人的家。 可是对艾莉莎来说,那里才有真正的生活。 虽然不像赫萝和罗伦斯那么甜蜜,但好歹都是晚上踢了被子会替他们盖回去的亲爱家人。 「……」 忽然间,她发现身旁谭雅呆立著没动作。尽管没说出口,同样仰望塔顶的脸上却充满了欣羡与明确的寂寞。 这个松鼠化身独自在山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曾与短暂来访的旅人成为好友,等待他们回来。 不久,谭雅注意到那视线而显得很难为情,而艾莉莎什么也没说,伸手拥抱了她。良久,艾莉莎说道: 「有没有兴趣来我家坐坐呀?稍微有点距离就是了。」 谭雅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于是艾莉莎半开玩笑地吊起唇角,指著塔顶说: 「当然,你也有权利到那对傻夫妻的温泉旅馆去。」 谭雅跟著望向天空,慢慢降回视线后,已经是平常那软绵绵的笑脸。 「好哇,我等不及了!」 没道理放谭雅在那座山上忍受孤独。 艾莉莎微笑点头,少经犹豫后补一句: 「说不定在路上会遇到好对象喔。」 谭雅夸张地睁大了眼睛,红著脸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手捧双颊说: 「可是我已经有师父了……」 那是多半已不在人世的炼金术师。谭雅或许也多少认清这点了,但往好的方面想,当那是两回事或许比较好。 「可是师父那么好,我高攀不起……那么,嗯……」 谭雅说话的表情其实很开心。 艾莉莎的微笑也变成欢笑,告诉她: 「竟然聊恋爱话题聊得这么开心,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谭雅听了一点也不害臊,堆起满面的笑容。 「我还想多聊一点呢。」 「好好好。」 艾莉莎心想,届时当然要请来那只狼。 因为她一定有一大堆这世上最幸福,让人受不了的故事能讲。 「好了,我们回城吧!」 艾莉莎往塔顶大喊,叉起腰来。 她也要回家了。 光是想像那个只会说好听话的主教丢工作给她,就觉得已经受够了。 # 狼与晨曦之彩 罗伦斯打从少年时代,胡子都还没长的就跟著来到村里的旅行商人踏上旅途了。 师父不枉大家说他是怪人,并没有直接传授罗伦斯做买卖的伎俩,更不是个亲切的监护人,但也不曾受过商行小伙计埋怨的苛刻对待。 回想起来,那说不定只是野猫心血来潮养起小狗而已。若要说那位师父主要是哪里奇怪,多半是旅行生活所形成的独特人生观吧。 如今罗伦斯的岁数也逼近了当时的师父,在暌违多年的旅途中望著萨罗尼亚城的秋季庆典,忽然想起了他。 从旅舍望出去的城镇广场搭起一座大舞台,教会与城里的大人物在台上举行应景仪式,享受冬季前最后的狂欢。 萨罗尼亚并没有著名的宗教活动,用当地小麦蒸馏酒拚酒即是最高潮,总是吸引各路好汉前来参赛。别说是河港上满身横肉的货运工,教会也会派出对酒量有自信的年轻圣职人员,气氛十分自由。 罗伦斯俯视著热闹的广场,最让他不禁苦笑的是完全融入其中的少女身影。 她那头走进麦田就会立刻分辨不清的头发,今天难得地扎起了辫子。她个子不高,体型又瘦小,有如深闺佳丽,但其举手投足却有种异样的气魄。 罗伦斯坐在窗边,暗说一声狼来了,自顾自地笑著。 广场周边不只供酒,还有免费的烤香肠和面包让人随意吃喝,如实成了一场又歌又酒的大盛宴。望著中央喝得好不快活的赫萝,罗伦斯盘算著接下来的旅程该怎么走。 在隔了这么久以后想起师父,也是开启记忆抽屉,把深处的陈年旧事也全翻出来所致。说不定是想从那里找出一些头绪。 盘算之余,罗伦斯还有些得考量的事。 旅行不会只有享乐。不可思议地,即使在热闹的城镇没有任何不便也是如此。反而还有可能是过得愈快乐,未来就有愈多苦日子等著你。 毕竟旅行生活自由自在的代价,就是要在没有任何保障中度过。 「庆典结束以后,我就要回家了。」 与他们共度这几天的女祭司艾莉莎说出了昨天傍晚的决定。萨罗尼亚关税权所导致的教会与木材商之争,是以各让一步为结局。 赫萝对关税会议不感兴趣,先一步到广场的小酒馆喝酒,罗伦斯便与艾莉莎一起回旅舍。罗伦斯知道她是特地想趁这段短暂的时间告别,但有件事仍想不透。 「不先告诉赫萝吗?」 在处理关税问题的过程中,赫萝和艾莉莎她们似乎在罗伦斯看不见的时候有过一小段交流。尽管艾莉莎仍会纠正赫萝,赫萝也嫌她啰唆,感情却是前所未有地好。 既然如此,守规矩的艾莉莎不是该向赫萝告别才对吗? 罗伦斯也这么问了,但她只是浅浅一笑,别开眼睛转向前方。 「因为,我们变得太亲近了点。」 她是神之忠仆,奉行著铁的纪律。 现在的她一反罗伦斯如此的印象,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太习惯旅行,会被突如其来的思乡病打倒。」 艾莉莎原本是在名为特列欧的小村守著承自养父的教堂,过宁静的生活。在民间开始严格审视教会后,各地教会组织都找她协助处理产权问题,甚至来到了北方地区出差。 在她的故乡,还有在罗伦斯记忆中仍是爽朗磨坊少年的艾凡,以及艾莉莎与他所生的三个孩子在等著她。 「我没自信在她面前藏得住自己恨不得现在就出发的心情。只是……」 艾莉莎慢慢吸气再长长地叹出来,身体都似乎缩小了。 「可是那样做,会让赫萝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吧?」 那在旅行生活中相当常见。 前一天才开心喝酒重温旧好,觉得对方是绝无仅有的好友,结果隔一晚就说有家人要顾而匆匆离去的感觉。对他们而言,自己不过是无数过客之一,他们还有稳固的日常生活要过。 他们将会回到炉火通明,充满欢笑的家里,而四海为家的人只能只身回到静悄悄的旅舍,隔天前往下一个城镇。 艾莉莎也曾在短暂的旅程中尝过这种寂寥吧。 虽然她总是盘实头发,以蜂蜜金的锐利眼眸紧盯真实,罗伦斯仍明白她的心其实比常人更温柔。 难以亲口告别,是因为不希望伤到那怕寂寞的狼。 「那就让我来提旅行的事吧?我们也在打算到下个城镇去了。」 也许这样有点背著赫萝跟罗伦斯作交易的感觉,艾莉莎没有立刻回答,但终究点了头。 接著露出自嘲的笑容。 「请别人替我说难以启齿的话,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若是刚认识罗伦斯那时,她多半会秉持事实就是事实的观念断然告别吧。 不过罗伦斯有不同想法。 「学会适时向他人求助,在我看来也是成熟的表现。」 罗伦斯有志脱离师父单独行商时,曾认为凡事都自力解决才成熟。 当然他很快就学到,那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想法。 「……如果你不迁就赫萝,或许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吧。」 听了艾莉莎不敢相信又像在挖苦的回答,罗伦斯直接笑出来。 「我被她驯成小绵羊了嘛。」 艾莉莎村姑似的夸张耸肩,最后笑了笑,望著别处说: 「寄信给你们的时候,我本来不抱期望,结果我们还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会了。所以我相信,一定会有下一次。」 纽希拉和艾莉莎居住的特列欧村离得很远,且双方都不年轻了,一般而言很难再有偶遇的机会。 罗伦斯看著艾莉莎的侧脸,自己也转向前方说: 「这句话,你就自己对赫萝说吧。」 他不知道艾莉莎有没有看他。 眼前广场最热闹的酒馆门前,今天也开了盛大的酒宴。 在那喧嚣当中也能轻易辨识的背影轮廓,是属于罗伦斯深爱不已的狼。 「我怕我会说得很糟。」 尽管她这么说,当他们过去找赫萝和谭雅碰头,罗伦斯依约提议启程时,艾莉莎很顺利地说出自己准备回特列欧村,很高兴能和赫萝再会。 赫萝酒喝了不少,也或许是想在已经当小妹看的谭雅面前装装样子,对于艾莉莎「有缘再见」这早一步的告别不怎么感伤。 反而已经十分期待再会般给予乐观的回答。 当晚谭雅和艾莉莎结伴返回教堂,罗伦斯和脚步飘忽的赫萝牵手回旅舍。赫萝藉醉意吸收旅行中无可避免的别离,轻轻放下。 过了一晚,今天赫萝也是一早就拚酒气势十足。罗伦斯从旅舍望著妻子的英姿,思考自己该如何启程。 开启一段新旅程,总是需要一点动力才踏得出去,而罗伦斯此行具有一个重大目的──探视独生女缪里。只会有启程的决心,没有拖沓的理由。 或许是这让他对未来起了一丝悬念,才会想起从前的师父。 那不是来自于不清楚缪里他们的所在地,或是冬季旅行的艰辛,而是更加俗气肤浅,谁听了都会摇头的问题。 罗伦斯真正担心的,是伴随于与艾莉莎几个意外重逢的耀眼欢乐时光退去后,那难以消散的寂静。 他忍不住猜想,那个流浪猫一般的师父从不与人深交,说不定是认为广识好友的商业利益,禁不起被退潮般的寂寥吞噬,甚至到惶恐的地步才刻意为之。 他们的别离也来得十分唐突。某天一醒来,师父就不见了。 突然被单独拋下,让罗伦斯为了生存就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去想师父是拋弃他,还是看他资质不够,也没有过不舍的念头。 总算成为旅行商人站稳脚步,能回想与师父别离的那一刻时,记忆的尖刺都已经磨平不少,没带来多少哀痛就沉入心底。 现在他觉得,师父给了他最高级的呵护。 味淡如水,日后却能明白其意义深重。即使那个偏执师父的做法有无道理还有讨论空间,他确实从中学到其精神的存在。当罗伦斯回顾人生,不管怎么看都还是这点给他的帮助最大,高过任何生意秘诀。 所以在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更应该为旅伴著想。 你的徒弟的确已经出师了。罗伦斯对记忆中的师父这么说,喝光剩下的啤酒。 窗外,在萨罗尼亚早已成了大红人的赫萝甚至和壮硕的搬运工喝起了交杯酒。 「明天会宿醉,要后天或大后天才能启程吧。」 罗伦斯喃喃地离开椅子,拎起外套走出房间。 敞开的木窗外,喝乾了酒的赫萝正接受著众人的热烈欢呼。 「再见了,保重。」 艾莉莎简短告别,就此走向往南的街道。萨罗尼亚庆典结束两天后的清早,整座城在恋恋不舍的气氛中开始忙著做过冬的例行准备。 她觉得再多留一天,那个以爱出风头出名的主教恐怕又要把城里各种麻烦事推给她,以切菜般的气势断然拒绝了。 答应一起到特列欧村作客的谭雅在她身旁,频频回头向赫萝挥手。 赫萝刚开始还会一一回应,很快就懒得动手了。 但她依然留到谭雅和艾莉莎的身影完全消失,以浅浅的微笑掩藏千头万绪般注视道路彼端。 「真是有够热闹的。」 看不到她们俩之后,赫萝手叉著腰,唏嘘地说出这样的话。 「没想到会这么忙。」 原本只是为了探望独生女缪里而离开温泉乡纽希拉,在追随其脚步的路上与艾莉莎重逢,在传说中的魔山结识松鼠化身谭雅,解救了遭债款绑死的萨罗尼亚商人,替来自遥远沙漠国度,比主教更像主教的人物与其村民搭起了心桥。 这使得他们成了萨罗尼亚的风云人物,罗伦斯从纽希拉带来,可以当温泉粉的硫磺粉一下子销掉一大半,还补足了近来缺乏的零钱。 同时也替纽希拉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向这地方的大人物作了一次热烈的宣传。 以旅行的收获而言这当然是大丰收,但穗子结得愈大,收割以后的田看起来就愈冷清。 若论人生经历,罗伦斯在赫萝面前是抬不起头;但若是旅行生活的经验,他可不输高龄数百岁的狼。 为了不让总是猝不及防的空寂之洞吞噬怕寂寞的狼,罗伦斯事先拟好了细密的计画。 「好啦……咱们也该出发了呗。」 高举双手伸懒腰的赫萝,昨天宿醉了一整天。今天倒是很早起,一脸清爽地望著朝阳,早餐食量也大得夸张,简直要把昨天的份吃回来一样。 然后送艾莉莎她们离去,时间来到现在。 罗伦斯知道在这种时候,心情很容易说跌就跌。 「出发之前,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呀?」 「喔?还想找地方喝酒啊?」 见赫萝眼睛亮得不像在开玩笑,罗伦斯的嘴角不禁抽搐起来。 「不是啦……呃,说不定也没错喔?」 罗伦斯话不说清楚引起赫萝的疑惑,但知道可能有酒喝,仍开心地摇起尾巴。 「还记得我替教会仲裁关税问题以后,他们答应每年要从名下麦田送一部分小麦给我们吗?」 「喔,是有这件事没错。」 赫萝现在显得冷淡,但知道罗伦斯为了替她留住回忆,要教会每年送小麦到温泉旅馆时,她倒是高兴极了。 罗伦斯觉得她这样不坦率也可爱得不得了,并对赫萝说: 「要指定好送哪块地区的麦子来才行。」 「嗯?」 「帮那点忙就要他们送最好的麦子过来,还是不太够。能从我们领土拿到的麦子,大概就两只手那么宽吧。」 这谈不上利益,顶多是礼貌性的交易。数量虽少,有贡麦能拿就称得上是贵族了。 然而罗伦斯春风满面,赫萝对这件事的反应却相当冷。 「哪里都好呗?只要是那边的麦,挑哪里都差不多。」 可能是觉得特地到麦田去很麻烦,抑或是不喜欢过中途的船桥。 但罗伦斯却推著赫萝双肩向前走。 「才没有这种事。来,我们走。」 「喂,汝住手!搞什么啊,真是……」 罗伦斯就这么赶著嫌烦又疑惑的赫萝回旅舍,为出门作准备。 选好麦田就要上路了,所以他们将各项行李都装上货马车,向所有照顾过他们的人一一告别之后在上午出了城门。 原以为萨罗尼亚在祭典过后会变得很安静,但原先终日玩乐的人也为了在冬天到来之前打理好一切而不甘不愿地开始工作,带来不同于庆典的活力。 这也使得船桥人流变多,摇得很厉害,害赫萝躲在货台里抱头缩成一团。 在对岸摊贩买了几片现切烤牛肩薄片摆在驾座后,她才噘著嘴爬出来。 「咱要配葡萄酒。」 赫萝撕咬著还泛红的牛肩肉这么说,然而罗伦斯望著蓝天当耳边风,只管驾驶货马车。 路上有人扛农具,有麦袋堆成小山的货马车,忙碌得很。其中最醒目的,就属肩扛比人大的大镰刀,威风阔步的女孩们了。 能远远见到那座有高塔的城塞时,几天前还铺满地毯的麦田到处都有人在收割了。 「嗯!有好麦的香味!」 浓浓的麦穗香乘著和风,伴随些许土味飘送过来。 吃光肉的赫萝舔舔手指,舒爽地任风抚过她的脸,已然换上一副好心情。 「把麦子结得好的地方记一下,这里都随我们选。」 「不就是两只手那么宽而已。」 「是只要两只手那么宽都随我们选。」 赫萝往罗伦斯冷眼一瞪,愉快地拍动兜帽底下的狼耳。 如此这般,两人来到了传说中战胜大蛇的勇者从前居住的城塞。正门敞开,大批农民忙进忙出。 「会想起从前吶。」 赫萝曾在名为帕斯罗的村子掌管麦作丰收。罗伦斯行商时会经过那里,收割期和张罗庆典总是让那里十分热闹。 这里没有祭典,但因为城塞有仓库与广场,据说在农事最忙的这个时期颇有庆典的味道。 尤其是萨罗尼亚庆典结束后,城塞周边麦田在开始收割的同时,稍远处先一步收割的麦子也会送到这里进行打谷工作。罗伦斯就是看准了这个特别热闹的时候。 因为比起单调的农地,这里经常有酒有歌。 「喔喔,完全是庆典的样啊!」 看赫萝为歌声与炊烟雀跃不已的样子,罗伦斯莞尔一笑,继续驶进货马车。 路上几个农夫和帮手的小孩似乎当他们是往来这里的商人,擅自坐上货台一起进城。之前那位助理祭司正忙著监督收获与打谷作业,向周围村民下指示,见到罗伦斯他们而愣了一下。 「抱歉打扰,我们是为了麦子的事来选土地的。」 助理祭司一副想说:「真的吗?」的脸,但也无暇发脾气的样子。 「自己选一块喜欢的地吧。不急的话,可以见习一下谷要怎么打。」 罗伦斯明白见习是客套话,是拐个弯要他们帮忙,赫萝也颇为乐意。 「也让我们的马帮点忙吧。」 助理祭司耸耸肩,立刻吆喝起村人。 马突然被抓去务农的怨恨视线,罗伦斯就当作没看见了。 赫萝和罗伦斯一起来到田里,城边的田已经割去不少,有人在捆麦堆准备晒乾,有人在敲桩,各项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 「昨天还前天才开始收割而已,现在就割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了耶。」 远处麦田有几个年轻女孩摇晃长辫,优雅地来回扫动巨大的镰刀。和踩葡萄酿酒一样,割麦也是乡村少女的表演时刻之一。 「要到处看一看吗?」 「其实哪里都差不多呗。」 即使这么说,赫萝仍牵起罗伦斯的手,踏起轻快的脚步。 他在纽希拉也时常陪赫萝散步,只是村里路窄又烟气弥漫,一走出村子就尽是深邃的森林,打从前次旅行以来就不曾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了。 赫萝也哼著歌走,见到睡在麦秆间的青蛙和野兔被农民吓得晕头转向,咯咯笑了起来。 「要不要乾脆把那座城塞收进口袋呀?」 站在田埂中间回头望,能见到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山岗上的城塞。若搬去那里,随时都能这样悠哉地散步,还附赠领主大人的头衔,以成功传记来说是最顶级的结果了吧。 然而赫萝却笑歪了腰,肩膀还抖得像咳嗽一样,拨去肩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乾草屑并说: 「石头房子太冷了不好住。」 「真的,我们年纪都大了嘛。」 赫萝挑起眉,往罗伦斯腰上甩手一拍。 「不过吶,要是真的拿了那座城,缪里那野丫头一定会乐死了呗。」 那毕竟是会拿树枝当剑,挥个一下午的独生女。 可是赫萝一句玩笑话,却惹来了罗伦斯的沉思。 那个成天跟著屁股喊爹的女儿随著成长失去了黏性,而且年纪也到了,难保不会突然就嫁到没听过的土地去。那么替她准备个石堡,让她永远有地方可以玩骑士游戏也不错。 罗伦斯一直想到发现身旁冷冰冰的视线才转头。 「大笨驴。」 赫萝唏嘘地这么说,不舍地再往城塞一望,垂下肩膀。 「都这么多年了,汝还是一样不懂得死心。」 「……这种个性也让我有不少收获啊。」 「还嘴硬。」 赫萝伸出小手轻捏罗伦斯脸颊,笑得很开心。 「行了,地就选那边怎么样?」 放开罗伦斯的手,指向麦田角落。 不知是为了防风还是用来当柴火,抑或是单纯当分界,那里有一小段树篱般的灌木丛。 「那种地方通常会结得比较好吗?」 说不定落叶是种优秀的肥料。对种田一窍不通的罗伦斯赞叹地问,赫萝却耸个肩说: 「单纯是好认而已。」 「……」 罗伦斯颇为失望地往赫萝看,被素有贤狼之称的妻子瞪回来。 「别小看好认这种事。田的形状比汝想的还容易变,耕田的人也会变,只有那种标记有机会留存几十几百年。从汝找到的那张老地图,也能看出田形状变了很多,可是明显的标记留下了不少呗。」 「说到这个,以前旅行的时候,我们不是有一次帮忙处理地界纠纷吗?那时候也是仰仗你的智慧嘛。」 文字纪录也会随见解不同与时间推移变得模糊暧昧,成为纠纷的源头。 为了回避这种事,赫萝提了个很粗野的议──叫小孩站在界线上,全部赏一巴掌。小孩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足以成为地界纠纷时的判断基准。 然而为了两只手宽的土地就拉村里小孩过来甩巴掌也未免太可怜,如此有树篱作用的灌木丛已经是个很好的标记了。 为她果然是掌管麦作丰收的贤狼刮目相看时,赫萝却用责备的眼神抬望罗伦斯。 「汝安排这些,不是为了让纽希拉那边几十年……不只,几百年以后都有麦子能拿吗?」 罗伦斯不是单纯收点薄礼,而是要求教堂动用其部分领主权,请他们送麦。 那是利用自人类社会成形以来就连绵不绝,从未消失的税史之力。如赫萝所言,是以超过人类一生的时间长度为考量的处置。 为了只有两只手宽的芝麻小地的麦子做这种事是很荒唐,但是对罗伦斯来说,那是必要之举。 因为这个相貌一如邂逅当初的娇怜少女,是寿命比罗伦斯不知长上多少倍,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罗伦斯为了将彼此的旅行回忆,以麦子的形式送到会长久留在纽希拉的赫萝手上,才这么做的。 「要留礼物给咱,就弄得漂亮一点。」 赫萝在罗伦斯胸口轻拍一下。总是道高一尺的赫萝,让罗伦斯感到特别安心。 「真是比不过你耶。」 「是呗?」 罗伦斯牵起吃吃笑的赫萝,翩然转身。 「那我们就把那块地的权利记在羊皮纸上,然后去帮忙打谷什么的吧。」 「别把腰又搞坏喽。」 「唔……」 「也罢,那样咱也能在热闹的城里多喝几天酒,无所谓。」 「人家应该会开始向你讨酒钱了吧。」 在萨罗尼亚成为大红人的赫萝酒风豪放,走到哪都有免费酒能喝,但现在应该有些店家已经被她喝怕了。 「不要老是计较那种小得小失。」 「如果我真的有在计较酒钱,我每天都会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种葡萄,而不是开温泉旅馆吧。」 「大笨驴!」 赫萝用牵著的手砸罗伦斯的腰。 「这样不就只能喝葡萄酒了!」 口气不太像开玩笑,罗伦斯只得投降。 「在这份上,纽希拉就什么酒都有了,而且有温泉能泡,喝什么都香。」 被艾莉莎听见,可能又要唠叨了,但罗伦斯很清楚总爱殷勤献酒逗她高兴的自己也有责任。 「真想要一口会冒出酒的涌泉。」 「这倒是个好主意。」 或许双方动机有些差异,罗伦斯没有刻意指出来,无奈地牵起赫萝的手回到城塞里。 在单调的粗活场地,唱的几乎是调子简单一再反覆的歌。罗伦斯和赫萝很快就记住,拿起以绳子串起的两根打谷棒,和村民们一起边唱边敲麦穗。 赫萝虽在帕斯罗村过了数百年,只有很久以前实际协助收割工作过几次,后来都是单纯守望。 没多久就放下只需要挥的打谷棒不是因为厌烦,而是好奇心让她想摸摸看其他农活。 她一下走进晒谷场,咬咬看麦子检查是否彻底晒乾,一下帮忙从大盆里挑出麦壳杂物。摇大盆需要诀窍,赫萝腰摇盆不摇的傻样惹得周围女孩笑个不停。 古城周边的收割作业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的事,大伙也不是咬牙苦干,而是轮班休息,慢慢来就好的气氛。 当罗伦斯也开始投入如此单调工作,就有个村民提议与他换班。即使遗憾,他还是交出了打谷棒。 「那么……」 环视四周,城塞热闹的中庭里没有赫萝的影子。到处打听后,有人说她到麦谷堆那拣劣麦,然后到城塞主屋去了。 尽管已入深秋,艳阳高挂时依然相当热人,罗伦斯猜想昨天严重宿醉的她说不定已经受不了去休息了。赫萝平时生活懒散,遇到这种不仅需要体力的工作,很容易一下就耗光体力。 虽有些担心,会主动去休息就表示应该还好,罗伦斯便决定先去解决贡麦的事。他从行李中找出羊皮纸,前往总指挥助理祭司的房间。 「地选好了吗?」 助理祭司正在倚著大房间墙壁摆放的大木板上,用炭笔记录麦谷收获量与各田地收割状况。他连擦脸上炭渣的力气都没有,疲惫地望向罗伦斯。 从前勇者沃勒基涅的领土权利,如今全归萨罗尼亚教堂所有,然而握有权利并不等于凡事顺利。 领地需要天天管理,收割期需要找人指挥、收税、了解结穗好坏变化,尽可能化解所有弊病与不公。 独担这一连串差事的助理祭司,在罗伦斯他们来到这里处理关税权问题时接待得十分亲切。就算那是因为他想把这里年复一年的繁重工作推给罗伦斯,看他这样子也怪不了他了。 「是啊,我们找到一块不错的地方,所以就来报告了。」 助理祭司记录村民报告事项的大木板,写满了大量数字,一个年少的见习圣职人员抄得要死要活。另外还有一块板子,用炭笔画上了领区略图,罗伦斯指著它说: 「就是出城门后西南边,第一个灌木丛边的田。」 「喔,那里啊。幸好很好认。地界纠纷的事,多到足以让我们头痛一整年呢。」 看来赫萝提出的容易分辨,其实是件很重要的事。 助理祭司收下主教给罗伦斯的两份权状,喊几个村民的名字,并要求那名见习圣职者在交界处划出一大步的区域。 「我谨奉神之圣名,宣布此权利归你所有。」 接著交互看看两张羊皮纸,将一张交给罗伦斯。 「愿神荣耀永存。」 听罗伦斯这么说,助理祭司叹息似的嗯一声,扭扭似乎僵得很厉害的脖子。 「您辛苦了。」 「真想泡泡你在萨罗尼亚弄的温泉。」 「我家温泉旅馆随时欢迎您。」 罗伦斯笑咪咪说出的广告词,惹来助理祭司的苦笑。 「纽希拉不都是秘泉吗?听说去那里的都是大主教那种等级的人。」 「那实在有点夸张了。但就算是真的,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也能承蒙您赏光。」 他这么年轻就懂得蓄胡装老凸显威严,绝不是省油的灯。只见他稍微乱掉的胡子底下,嘴角高高翘起。 「我每年都会记得送麦的。」 「有劳您了。」 这位助理祭司一定会登上高位,成为温泉旅馆的顾客吧。 罗伦斯这么想著,卷起墨水已乾的羊皮纸收进怀里。 「对了,你太太人呢?今天还有什么打算,不如就在这里过夜吧?」 助理祭司或许是出于体贴,不过对话期间还有几个人在房外等著报告呢。 于是罗伦斯简短回答: 「我们会在傍晚前离开,从河港搭船到海上去。」 「这样啊,也不错。」 那笑容多半是在庆幸不必多费力气整理房间吧。 「告辞了。」 见罗伦斯行礼,助理祭司也恭敬地回礼,随后又回到工作上。罗伦斯穿过排队的人身旁离开大房间,手叉著腰轻声叹息。 「好啦,赫萝那家伙上哪去了?」 古城塞算不上小,尽管太阳依然高挂,光线就是不易照进城塞这种建筑的深处,到处都淤积著阴郁的气氛。 她应该不会迷路到躲在哪个角落啜泣,但仍有触景生情的可能。 罗伦斯是为了不让她在有艾莉莎她们的那段热闹又忙碌的日子结束后,被突然冒出来的大空洞绊住了脚,才带她到这个因农忙而骚嚷的地方来。从五楼屋顶一口气跳到路上难免会受重伤,但只要先跳到隔壁的四楼屋顶,再跳到三楼屋顶、二楼仓库一层层下来,就能用自己的脚走回家了。 在这个吵闹的地方喘一口气后,接下来就要回到河边搭船了。船上不只会有船夫的船歌,下游还会有拖船人的吆喝声,河边路上人们活泼的招呼声等,充满愉快的喧嚣。而且河上每过一段就设有税关,可以和小贩说说话。到了能在河口看到沿海港都时,就能暂且放心了。 感觉艾莉莎会说这样太宠赫萝,但罗伦斯认为尽一切努力就是他的使命。 而且最近,他还开始以赫萝觉得过度贴心太肉麻的样子为乐。 罗伦斯这么想著,在城塞里到处找人,打听到赫萝一手拿著人家给的酒,到三楼仓库去了。 他便走过二楼有壁炉的大厅里修补衣物的妇女,磨利镰刀装回柄上的男人,和坐在楼梯上从不能卖的劣麦中挑堪用麦谷自己吃的孩子们身边,往三楼去。 三楼也有不少人在忙东忙西,哪里都静不下来,应该没地方给赫萝感伤。 张望她究竟在仓库哪里时,有四个男人合力搬出一个可以当泡澡桶的铁锅,大概是要为大伙做午餐了。后头有个人头顶三个叠在一起的小深锅,在左边腋下抱著一支能装进婴儿似的巨大汤匙走出来的,正是赫萝。 「……你在做什么?」 为那说是祭典戏服也会信的怪异装扮诧异时,赫萝用不让头上锅子掉下来的奇怪姿势转向罗伦斯,用下巴指了指仓库。 「别在那打混,里面还有串烤用的大铁签,全部拿出来。还要用木桶装薪柴木炭,有多少装多少!」 赫萝把话说完就小心翼翼地不让铁锅滑落,跟著搬大锅的男人们走掉了。 从他们出去的仓库门口摆了些没喝完的啤酒杯来看,赫萝大概是休息到一半遇到来搬大锅的男人,就继续找事来做了。 干劲这么高,应该是期待能饱餐一顿的缘故。 还以为她一定是坐在窗边或仓库角落发呆,幸好没这回事。罗伦斯尽可能地将她吩咐的东西全抱起来,跟下楼去了。 (插图019) 有些商人会配合收割期到产地买今年的好麦,而他们伴手的酒肉,让午休时间完全变成庆典的样了。 在中庭堆起的简易炉灶上架起了烤全猪。在每次滴油激起的香浓熏烟中,人们用成人手臂那么大的刀子削肉,随兴夹在面包里分给大家。脸上沾了灰的赫萝,在炭苦味恰到好处的肉上洒满了芥末。 衣襬底下的尾巴胀得胖嘟嘟地,但在这喧噪中谁也不会发现。 罗伦斯以指尖抹去赫萝脸上的灰,自己也咬一口面包。 到了烤架上不停旋转的猪被削得剩骨架子的时候。 罗伦斯牵来了马,哄著不舍的赫萝离开城塞。 城塞外,有人吃饱了躺在草丛里休息,小孩驱赶到田里捡麦的小鸟,开心得又叫又跳。 赫萝没坐驾座,在货台平躺下来,用全身接受依然高悬的阳光,听著那喧嚣在耳边回荡,满足地拍拍肚皮。 「还不要睡喔。」 罗伦斯驾著货马车这么说,赫萝小念一声:「大笨驴。」但已经含糊到快听不清楚了。 「……呼啊啊……啊呼。再来要去哪?」 赫萝边说边打横,不折不扣就是要睡觉的样子。 罗伦斯耸肩回答: 「回到城边那条河,坐船顺流而下。」 「嗯哼……」 「拜托你行行好,要睡上船再睡。要是睡呆了,上船时摔进河里就糟了。」 没听到「大笨驴」让罗伦斯回过头,只见赫萝已经缩成一团,鼻息阵阵。 「真是的。」 罗伦斯轻笑著握紧缰绳,策马前进。 目前都照著计画走。 他将这想法藏在笑容底下,循来路来到河港时,赫萝醒得特别乾脆。 「喔?那个马夫真有一套。」 上船后赫萝佩服地这么说,是因为有个马夫牵托送马匹的技术非常厉害。他一口气连结十匹马,先一步赶往下游去。 「货马车是回来再拿吗?」 赫萝往绑在船后头的另一艘船看,并这么问罗伦斯。船上没有货马车车体,只堆放卸下的行李。 「不了。我们会在下游的港都拿一个同样的货台。一起送上船还满花钱的。」 「嗯。这就是汝等人类的智慧吗,挺方便的嘛。」 这发想是来自利用汇票代替搬运现金吧,很类似。 「啊,有件事要先跟你说。是关于万一翻船的时候。」 「嗯?」 「那些硫磺粉就算了,只有这一袋你千万要抓好。」 从货台搬上船的行李中,有一部分摆在罗伦斯脚边。 那沉重的袋子里装满了来自萨罗尼亚的零钱。 「大笨驴,咱才不要跟那种东西一起沉到水底。翻船的话,要顾的是这个。」 赫萝往小酒桶拍一下。 那是从萨罗尼亚便宜收购的小麦蒸馏酒,有能燃烧的水之称。 「边喝边抓著它,就能一路漂到港边去,不怕溺死了呗?」 「……不要喝醉睡著的话。」 「河里多得是水可以醒酒。」 尽管傻眼,罗伦斯还是有点想看赫萝笑呵呵地顺水漂的样子。 「好,出发了。」 「嗯。」 确定最后一项行李上船,船夫解绳推篙后,船慢慢离岸。这批前往海口的船共有六艘系在一起,载满了人和货物。罗伦斯和赫萝能单独两个宽裕地坐在第一艘船,是因为他们现在是萨罗尼亚的大红人,享受了特别服务。 回想起认识赫萝之前旅行商人的待遇落差,罗伦斯忍不住笑出来。 「笑啥?」 铺好厚毯,在罗伦斯双腿之间准备随时睡著的赫萝,发现背后有笑声而问。 「我在笑这段路可能会特别优雅。」 赫萝转转泛红的琥珀色眼眸,愉快地眯起。 「这种旅行最适合咱了。」 「就是说啊。」 手一摆上赫萝的头,狼的尊严就不知上哪去了,头主动挤过来要他多摸一点。 今天天气晴朗,上游有几天没下雨,河面静幽幽地载著船缓慢西送。午后阳光温暖,船夫歌声格外嘹亮,河边农事的喧嚣远远地搔弄耳际。 不是乾柴烈火那么吵闹,而是从结实累累的葡萄串上一颗一颗摘下来吃的悠闲旅程。 赫萝又发出鼾声,嘴唇不时傻呼呼地蠕动。 虽想说诸事圆满,但走了一段后,罗伦斯发现速度有点过慢,甚至可能黄昏都还没到海口。船夫表示,想在日落前到港都就得搭早上的船才行,下午的船要在融雪季或上游下雨的日子才赶得上。 并建议他们在出海前的大税关过夜。 赫萝以为一醒来就能看到海,到时说不定会为罗伦斯漏算这点咬人。可是人改变不了流速,预定停靠的税关也是个还算热闹的河港,在那留宿一晚也不错。 在温暖日照的熏烤下,罗伦斯也环抱有点炭味的赫萝闭上眼睛,一下子天就黑了。 赫萝醒来时发现还在河上,果然埋怨了罗伦斯在最后关头掉以轻心,但河港的独特风貌旋即让她心情好转。 罗伦斯将零钱袋等贵重物品带下船,请萨罗尼亚的商会分行保管,顺道订好房间。 他们的事迹当然也传到了这里,一切畅行无阻。 这里离海还有段距离,但地势平坦,望向海所在的西方能见到大得令人生畏的宽广天空。那是清澈的蓝色夜空,与火红晚霞交掺出的壮阔景色。在河边小酒馆里,那画面迷得赫萝连送上桌的啤酒都忘了拿。 在纽希拉山顶也能见到类似景象,但天空的大小显然与一望无际的海边无法比较。 从前和罗伦斯一起旅行时,赫萝当然也见过大海,而风景这东西总是随季节与地点变化。再往下到了海港,夕阳落海的画面肯定又是另一种意趣。 「会凉掉喔。」 罗伦斯啃著串烤鳟鱼这么说。赫萝没看他,含糊点头也没有,依然痴痴地凝望晚霞。连罗伦斯都很少见到她这么空白的表情。 宛如心髓最后的薄膜也通通剥开般无所设防。 罗伦斯明白,那不算悲伤,也很难称得上乐观的奇妙表情是他永远所无法理解。那是活了数百年的人见到亘古不变之物时才会有的情绪。 同时,他也知道那对赫萝来说不是愉快的情绪。 这种时候,罗伦斯能做的就是陪伴著她,然后感受到自己为了让赫萝快乐长久而费尽心思研拟的计画,在不容抵抗的自然暴威面前是多么无力。 他看著泪珠从赫萝面无表情的眼角滑落,在桌上滴出水痕,将嘴里鳟鱼的咸香白肉吞了下去。 还能吃出滋味,不是因为他成熟到看淡生老病死。而是人生已经过半,接受了不必挺身面对世间无奈,随波逐流即可这种近似放弃挣扎的想法。 「鱼会凉掉喔。」 罗伦斯重复这句话,绝不是出于贴心。 而是既然自己无能为力,不如就享受当下,大摇大摆走到最后。 站在如镜湖面上的赫萝,被傻小子踩出的涟漪唤回神才终于找到岸头。 尽管离岸边有段距离,见到罗伦斯就让她安心地笑了。 「真的好香啊,凉掉就可惜了。」 赫萝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想在梦里闻香的不安,最后踌躇地咬一口鱼才总算肯定这不是梦。 「再等一下还有音乐可以听的样子。」 罗伦斯用下巴指向往河面开放的店门,有个乐队正在设置乐器,准备赚上一笔。罗伦斯他们的位置,能清楚见到税关边不断有船停靠,想用美酒为今天画下句点的人们迫不及待地陆续上岸。 河港与有墙围绕的城镇不同,管得比较松。从傍晚顾客还很稀疏来看,这里平常都是愈晚愈热闹。 「好玩的就要开始了。」 罗伦斯这么说之后,一口咬掉半条鳟鱼的赫萝喀喀喀地咬碎骨头看向他。 吞下去再一口吃完剩下的半条,舔舔嘴唇。 「好像要打嗝了。」 这让罗伦斯摆出嫌弃的脸,赫萝唇边也泛起你奈我何的笑,用木签指向罗伦斯说: 「不是鱼害的,是汝害的。」 还来不及问,赫萝已大口灌起啤酒,痛快地呻吟著将木杯放在桌上,紧接著再点一杯。 「不是汝还会是谁。」 赫萝再次强调,真的粗鲁地打了个特大的嗝。 然后用满意得不得了,终于除掉哽喉之刺般注视罗伦斯。 「光是吃汝给咱准备的东西,一天就过去了。」 赫萝又拿一条烤鳟鱼,亲吻似的把嘴凑过去再大口咬下。 「以后又是孤单的双人旅行了吶。」 整张嘴都塞满了松软的鳟鱼,却一丁点也没掉出来。 吞下去之后,立刻补一口刚送来的啤酒。 「特地跑去一行字就能解决的麦田,参与人家热闹的收割工作。出纽希拉的时候还为了省钱走陆路,现在却坐船要出海了。喔不,那说不定是汝被腰痛吓到,不敢再省了。」 赫萝由衷而笑,又大叹一声。 再度望向即将被夜晚吞噬的晚霞余晖时,脸上已经没有先前的空白。 「咱知道那都是汝为了让咱旅行上一路开心不难过,特地安排的。」 赫萝眯起眼,缅怀回忆般歪著头闭眼又张开。 「那让咱开心得不得了,包含汝时不时的那些欠揍样。」 罗伦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赫萝便拿出王者风范从轻发落。 「和汝一起旅行,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可是说也奇怪,无聊的时候也很快乐。」 「嗯……嗯?」 回问时,赫萝又向路过的女侍点了份肉。 「可是不只是刚认识汝那时候,就连在温泉旅馆咱都没发现吶。」 赫萝将仍拿在手里的木签放进嘴里咔咔地咬。 「旅程上那些寂寞、悲伤和不知道怎么办的难受情绪,现在都让咱很快乐。」 「呃,这是说……」 赫萝对疑惑的罗伦斯腼腆地笑了笑。 「很奇怪呗?伤心会伤心,难过也是会难过,可是这些上坡下坡,就连在坑洞底下抱著腿缩成一团,咱全都觉得很快乐。」 罗伦斯不觉得那是在哄他,不知所措地一个劲眨眼。香肠上桌,难得赫萝切了他的份,他便慢慢地拿过来吃。 嘴里爆开的油脂香甜可口,挑起喝啤酒的强烈欲望。 「咱说不定是遇见汝以后才开始享受生命中的一切。」 这么说之后,赫萝以不输独生女缪里的天真表情大口咬香肠。 「可能就像啤酒又苦又好喝一样呗。然后……对了,咱不会要汝住手。毕竟是汝约好会一直照顾咱才有这个命娶到咱的。」 尽管大言不惭,但说得那么清楚,反倒让商人出身,乐于信守契约的罗伦斯觉得高兴。 「所以咱要跟汝点单了。只有快乐的每一天是很快乐没错,可是咱想在汝身边多享受一点寂寞。也想多体会那个啰唆的小丫头和毛茸茸的黏人松鼠走了以后,热闹日子突然结束,心情不知道怎么放下的感觉。还要仔细尝尝没得宣泄的悲伤,为它哭哭啼啼一整天。」 罗伦斯觉得那似乎不太健全,但调完音的吟游诗人进入视线之后,他发现事情不是那样。他们可能各有地盘,分散到不同店家去,用一句「各位大爷幸会」开头,让众人点歌。 在旅途中,罗伦斯曾听过一件事。 真正得花钱听的歌,不会让全场欢声雷动,而是掉泪。 「在汝身边,咱就能放心地哭了。」 人生不会只有快乐,但这跟圣职人员口中人生而有罪,本就该时时受苦不同。 快乐的相反是不快乐,表示这世界上还有一倍的快乐能享。 「喂,可以点一首吗。」 赫萝向一名吟游诗人出声,再用下巴指指罗伦斯。早已被她驯得服服贴贴的罗伦斯赶紧掏出零钱塞给诗人。 「小姐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这个诗人和纽希拉的颇为不同,草莽味颇重,说不定会在城里做些小偷小摸的事。 而赫萝对他这么说: 「咱要特别热闹的歌,会刺进耳朵里那种。」 诗人的眼睛略为睁大,豪放地笑。 彷佛在说接受挑战。 正好有大批水手闹哄哄地走进店里。 要点火正是时候。 「那就听我这首连神都会跳起来的歌吧!」 骚然弹响的乐声使酒客伸长了脖子。 很快就有些热情的人配合诗人踏脚打起拍子。 女侍担心河边露台被他们踏坏,紧张得要死,打进河里的桩也嘎吱作响地摇晃,扰乱河面。 当一场狂欢就要开始时,罗伦斯和赫萝反而是静静地四目相对。 「感觉睡觉的时候还会耳鸣呢。」 对于罗伦斯还没玩就喊累般的话,赫萝毫不心虚地说: 「怕什么,真正不好玩的只有宿醉而已。」 面对「少喝点不就好了?」的傻眼视线,赫萝像个纯真少女般微笑歪头,站起来再点杯啤酒。 赫萝与罗伦斯的旅行仍会继续。 无论深夜里吹起再冷的风,他们也不会孤单。 因为一夜过去,太阳仍会从东边升起。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与前一集居然隔了一年九个月,真的让各位久等了。一下写《狼与羊皮纸》,一下弄《狼与辛香料VR》的事,虽然不至于让《狼与辛香料》从我生活中消失,稿子却完全没有动。要再多动动手才行…… 不过这次成功用上很多想用很久了的材料,艾莉莎和谭雅也表现得非常好,内容让我这个笔者十分满足(希望各位读者也看得开心)。另外,或许是因为短篇的缘故,可以描写比原本故事更贴近生活的奇幻世界,也让我写得很高兴。 以下是包含剧情泄露的各篇材料介绍。 〈狼与宝石之海〉是我想写马格里布(北非)地区捞珊瑚的故事而写出来的。现实中是将金属钩爪拋进海里再卷线拉起来这样。以现代观感来说有破坏海底景观之虞就是了。 〈狼与结实之夏〉所出现的蕈类即是俗称「死人指」的多形炭角菌。搜寻图片以后应该就能了解缪里在怕什么了! 〈狼与老猎犬的叹息〉的大蛇爬行痕迹(作物痕迹),网路上能搜寻到很多清楚的航空照片,满有趣的。 这类点子的难处在于不是在中世纪欧洲相关资料里能够翻到,只能靠因缘际会。其他应该还有很多能应用在奇幻世界里的材料,Spring Log篇还能再多写几集的感觉。(这集最后一篇很有最后一集的感觉,特此注明!) 还请各位耐心等候。 又剩了一点空间……说个超近期的事,我突然很想吃山崎面包公司的美式甜甜圈,可是附近店家都没卖。想说Daily Yamazaki一定有……!就搭电车杀去最近的分店,结果还是没有!会不会是夏天没卖呢。那个湿润的感觉跟砂糖和油的暴力堪称是举世无双啊。噢,美式甜甜圈……要是下集后记提到体重,就当我是顺利买到这款甜甜圈了。下次再会。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66877.jpg) ![](./插图/166878.jpg) ![](./插图/166879.jpg) ![](./插图/166880.jpg) ![](./插图/166881.jpg) ![](./插图/166882.jpg) ![](./插图/166883.jpg) ![](./插图/166884.jpg) ![](./插图/166885.jpg) ![](./插图/166886.jpg) ![](./插图/166887.jpg) ![](./插图/166888.jpg) ![](./插图/166889.jpg) ![](./插图/166890.jpg) ![](./插图/166891.jpg)